回到玄國帝都的時候,九方夢將勝邪劍交還給她,告訴她浮生走了,她放他自由了。


    雖然心中深遺憾,不能再見故人一麵,但慕雪瑟卻沒有派人去尋找浮生,她知道九方夢做的對,浮生該是自由的,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成為他的桎梏。隻是當她發現的時候,浮生對她的依賴已經根深蒂固,難以拔除。


    她可以狠心斬斷莫涯的情絲,從不赴那麓山行宮一年一次的邀約,但是她做不到對浮生狠心。因為莫涯是個極其成熟理智的人,可浮生卻始終是個孩子,他單純,直接,從不知人情世故為何物,她總會害怕這個孩子獨自在外會輕易受騙,吃盡苦頭。


    還好,九方夢替她下了決心。


    如今再看浮生,雖然他的眼神依舊簡單直白,但那張染上滄桑的臉上卻多了從前沒有的沉穩。


    他懷中抱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臉色蒼白,削瘦纖弱,她的神態極其安靜,長長的羽睫沒有因為周圍的變化而有一絲顫動,隻是倚在浮生的懷裏,仿佛世界隻有他們二人一般。


    “她叫小月。”浮生看了一眼懷裏的女子,對慕雪瑟道,“幫我治好她。”


    “好。”慕雪瑟微笑,她沒有多問一句“這些年你過得是否好?”“你去了哪裏?”


    她和浮生之間,不需要這些多餘的客套和關心,他們隻要看到彼此完好地站在眼前,就足夠了。


    慕雪瑟讓浮生把小月抱進自己院子的廂房,先替她把了脈,然後就去看她的腿。慕雪瑟在小月的兩條腿上的要穴上按捏了幾下,小月都毫無反應,慕雪瑟皺起眉頭,“多久了?”


    剛剛浮生抱著小月的時候,她就發現小月的腿不對勁,她按小月腿上的穴道,小月也跟毫無痛覺一般。


    “二十一天。”浮生回答。


    “怎麽弄的?”


    “掉進天山的上寒池裏。”浮生回答,“凍壞了。”


    慕雪瑟揉揉眉頭,“你們去天山做什麽?”


    “她說摘了雪蓮賣了可以換不少錢。”浮生看了小月一眼。


    慕雪瑟微微心酸,看浮生和小月的衣著都很簡樸,料子也極一般,顯然他們在外麵的生活並不容易,以浮生的心性本就不易在人群裏生存,再看這小姑娘的性子似乎也是個不喜與人交流的。


    “你不用難過,我們不是缺錢才去的。”明明慕雪瑟臉上沒有絲毫露出傷心之色,浮生卻是一下就感覺到了一般,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對慕雪瑟的情緒變化就極為敏感,他也許不是最了解慕雪瑟的那個人,但他一定是最接近慕雪瑟的那個人。他看著慕雪瑟道,“我們是無聊才去的。”


    慕雪瑟頓時哭笑不得,“那采到了麽?”


    “采到了,”浮生回答,“但是都給小夢了。”


    慕雪瑟微微一怔。


    “剛好她也去天山采雪蓮,是她救了小月。”浮生輕輕笑了笑,他想起九方夢一身粗布青衫,長發用一隻木簪挽起,背著宵練劍出現在冰天雪地之中,他極為驚訝,不過五年,當初那個放手讓他離開的少女已經滄桑至此。


    她看著他,眼神平靜明澈,一手拎出全身濕淋淋的小月,對他笑,“你在找她麽?”


    當年依托在他羽翼下的雛鳥已經長出了抵抗狂風的翎羽,成為了自由翱翔於長空的蒼鷹,孤獨卻驕傲。


    若說五年前她是一柄剛剛開鋒淬過鮮血的利刃,那麽現在她就是一柄藏鋒入鞘的寶劍,有什麽成為了她的劍鞘,讓她學會了收斂鋒芒,懂得內斂藏拙。她通身的氣勢平和,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壓迫,卻又偏偏讓人不敢進犯,仿佛那和煦之下掩藏著什麽尖銳一般,越是看不見的風險越是讓人害怕。


    “她告訴我你五年前回來了,她說也許你有辦法治小月的腿。”


    慕雪瑟微微歎息,她沒有問九方夢去了哪裏,因為她知道浮生是不會問的,“她的腿被凍壞了,筋脈受堵,不過還是可以治的,隻是需要一段時間,而且以後碰上濕冷天氣難免會酸痛。”


    浮生點了點頭,坐在床上的小月依舊很安靜,慕雪瑟讓她做什麽,她都沒有反抗。浮生看著低垂著眼幫小月雙腿施針的慕雪瑟。他細細地打量她相較於二十年前更為成熟的眉眼,忽然就奇怪,為什麽他之前會覺得九方蝶和慕雪瑟像呢?


    她們其實除了一層皮囊相似之外,沒有半點想像之處,無論是神態,還是氣質,說到底不過是他一葉障目罷了。


    九方夜站在廂房門外探頭探腦,公孫青一把拉著他就走,“你母親再給人家姑娘施針,你偷看什麽!”


    “那個浮生真是個怪人,他帶著的姑娘也是個怪人。”九方夜邊揉著被公孫青拽痛的地方,邊道。


    一個少言寡語,一個一聲不吭,也虧得慕雪瑟受得了。


    “你看別人奇怪,又怎麽知道別人看你不覺得怪呢?”公孫青笑睨了他一眼。


    “也是。”九方夜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我研製出了一種新藥,舅舅你要不要幫我試一下?”


    公孫青向來從容淡定的臉頓時就綠了,甩袖就走,九方夜追在後麵討好地笑,“就試一點嘛,這是強身健體的好東西——”


    “滾!你上次騙我吃了那什麽升仙丸害得我三天三夜沒合眼!”公孫青罵道,估計這世上能讓他如此氣極敗壞有失形象的也就隻有他這個外甥了。


    公孫青實在覺得頭疼,這個九方夜的性格不知道像誰,浸淫醫道,天賦驚人,卻偏偏專愛研究那些失傳已久的秘藥。在朝堂上也是智謀過人,絲毫不輸給他那對父母,真是後生可畏。


    ***


    浮生和小月在王府住了兩個月,慕雪瑟發現浮生和小月的相處方式實在是有趣,他們兩人常常相對坐著發呆,一人抱著一杯茶水一整天都不交談一句。可卻不會讓人覺得他們之間有隔閡,仿佛透出一種他人都不懂得的親密,仿佛他們之前不需要語言,不需要表達,就可以彼此心意相通,一直這麽相對著直到老去。


    小月的腿完全好了之後,他們兩人就向慕雪瑟告辭離開,慕雪瑟並沒有挽留。隻是送他們出京城的時候,慕雪瑟悄悄問小月,“你想過你們的以後麽?”


    “以後?”小月轉頭看慕雪瑟,她能看出慕雪瑟與浮生之間的特別,但是她並不覺得嫉妒,也不會覺得不甘。浮生與慕雪瑟之間的事是他們的事情,浮生與她之間是她和浮生的事,她並不認為這些有什麽相幹,所以她可以很平靜地麵對慕雪瑟。


    在她在路邊被浮生撿到的那天起,就是她和浮生的新生,過往如何,都已經是過往,是前生,是不會回頭的風景。


    “你們就要這樣無名無份地一直下去麽?”慕雪瑟也看著她,“難道你們之間不想為彼此確定一個名份?夫妻,兄妹,又或者是朋友。”


    “有區別麽?”小月的眼神幹淨清澈,如那清可見底的清泉。“無論我們是夫妻,兄妹,還是朋友,我們都會一直一起走下去,不離不棄。名份有那麽重要?”


    慕雪瑟笑了,“不,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的心意夠明確,那是任何名份都比不上的東西。


    慕雪瑟站在京城的北門外,目送浮生和小月離開,她忽然有了一種自己的孩子一夕長大,再也不需要她的感慨,既欣慰,也難免有一些傷感。


    浮生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看慕雪瑟,緩緩道,“她會回來的。”


    慕雪瑟輕輕點頭,果然,這世上最能感覺到她的心思的人就是浮生。


    無論時光變遷,無論他們的眼角爬上多少紋路,他們待彼此的赤誠之心,從來沒有改變。


    ***


    玄國帝都正是一片喜悅之色,皇後終於為莫煜生了一個皇子,如今皇宮正要為小皇子辦百日宴。


    鳳栩宮裏,皇後邊逗著小皇子邊笑問莫煜,“皇上可想好了要給皇兒取什麽名字麽?”


    “就取一外‘擎’字吧。”莫煜回答,這個字他早就想好了,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可以擎起大玄江山,不負他所望。


    “莫擎,好名字。”皇後笑,“望皇兒將來能成為玄國的擎天柱石。”


    “他會的。”莫煜淡笑,“朕還有事,就不陪你了。”


    “恭送皇上。”皇後福身行禮,目送著莫煜離開後,又站起來看自己新得的皇子。


    她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李大人的侄女,大聖二年嫁給莫煜被立為皇後,這四年間她已經連生了兩位公主,原本她還擔心因為她一直無子會失了寵愛,卻沒想到莫煜待她一如往昔,終於讓她為莫煜生下了第一個皇子,坐穩了這中宮之位。


    她知道莫煜迎她進宮是為了朝中的權力平衡,李大人向來盡忠職守,才智過人,又是三朝元老,在上官家被鏟除之後,就成了朝中文官之首,正好與鎮國大將軍蔣經義兩人一文一武,相輔相成。


    她也知道莫煜心中還有著一抹朱砂,所以他待她雖好,卻也隻是寵而不愛,但是這已經夠了,他給了她足夠的包容和尊重,她又何必非要去與莫煜心中那求而不得的影子去爭呢?終有一天,時光洗滌之後,莫煜心中的那抹朱砂總會漸漸淡去。


    莫煜帶著衛海從鳳栩宮一路往甘泉宮去,他問道,“裕王怎麽還不回來,朕登基他不回來,朕成親他也不回來,現在朕的兒子百日,親下了詔書給他,他還是不回來麽?”


    其實等到時光和風雨帶走身邊的許多人之後,總是會忍不住去懷念曾經的故人,無論從前是如何針鋒相對,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麵目可親。


    “裕王怎麽敢,聽說今天就會到了。”衛海垂首笑,他已經從一個小太監成為了皇宮的大太監總管,也比從前穩重精明了許多。隻是有時候,他跟在莫煜身後,看著莫煜的背影,他總是會想起曾經年年在麓山行宮凝望那片藍花楹花海的先帝。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去過麓山行宮,也不知道那裏的藍花楹現在是否花開正好。


    莫煜的腳步忽然停駐,怔怔地看著一個方向,衛海揮手讓身後的一眾宮人都停下來,他陪著莫煜沉默地凝視著禦花園裏那片藍紫色的花海。自從五年前這片藍花楹開花之後,竟是年年夏天都會盛放。


    莫煜凝視著那片藍紫色的花海久久不能移步,他又想起了莫涯,這五年來他兢兢業業,不敢在國事上有絲毫懈怠,他怕負了莫涯,負了那個把一生都獻給大玄江山的男人。


    莫涯為了玄國的繁榮和穩定,嘔心瀝血,他拋棄了自己,拋棄了一切,唯一僅有的一點點私念都給了九方夢。


    那個倔強又驕傲的女子。


    夏日的風吹過樹梢,帶著一輕沙沙的輕響,仿佛在訴說著什麽,仿佛在記敘著什麽。


    ***


    夕陽西下,莫瑜乘著一匹馬避開了等在帝都西北門的莫煜派來迎接他的人,悄悄入了帝都。


    這五年來,他都不願意回到帝都,帝都是是非之地,遠不如西北清靜,但是沒辦法,這一次莫煜是給他下了聖旨的,他不想回來也不行。


    他騎著馬在街上慢悠悠地走著,往來匆匆的百姓裏,無人發現他就是名震玄國的裕王。


    忽然,他聽見一陣樂聲傳來,轉頭看去,發現竟是暢音園中的聲音。他笑了笑,下馬走進暢音園,戲台上正唱著《浣紗記》的最後一出《泛湖》。《浣紗記》講的是春秋時期,吳、越兩國爭霸的故事。最後一出《泛湖》說得是範蠡輔佐越王勾踐成霸業之後,功成身退,帶著西施泛舟上。


    莫瑜一進去,站在客席裏的程玉樓就看見他了,這五年裏程玉樓雖然依舊風頭不減,受戲迷熱捧,但他也在著力培養新人,自己則減少登台了。


    他向著莫瑜走來,笑道,“今日真是故人多了。”


    “哦,除了我,還有誰來看你了?”莫瑜笑問道。


    “你看那裏。”程玉樓往左邊一指。


    莫瑜看過去,那裏站著一名女子,布衣荊釵,背著一柄劍,正看著戲台。


    戲台上,旦正唱道,“謝君王將前姻再提。謝伊家把初心不移。謝一縷溪紗相係。諧匹配作良媒。諧匹配作良媒。”


    莫瑜的心髒猛地跳動了起來,他忍不住走了幾步,那女子向著他緩緩回過頭來。


    戲台上,小生在唱,“早離了塵凡濁世。空回首駭弩危機。伴浮鷗溪頭沙嘴。學冥鴻尋雙逐對。我嗬。從今後車兒馬兒。好一回辭伊謝伊。呀。趁風帆海天無際。”


    九方夢在看見莫瑜的瞬間,那雙桃花眼中露出了一絲驚訝,繼而向著他微微一笑。


    戲台上,旦又在唱,“煙波裏。傍汀蘋。依岸葦。任飄颻海北天西。任飄颻海北天西。趁人間賢愚是非。跨鯨遊駕鶴飛。跨鯨遊駕鶴飛。”


    莫瑜的眼眶微微濕潤,他看著九方夢,慢慢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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