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陸文龍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咆哮:“他不是我們的阿爹,不是……我沒有他這樣的阿爹……”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究是壓抑不住,徹底崩潰了,淚流滿麵。這樣的打擊,甚至比當初跟四太子的決裂更令人難受。當時是戰爭,沒有辦法!可是,這一次,卻是出自心靈,出自最親近的人,狠狠一擊……不留餘地,將過往的溫情斬殺得幹幹淨淨。


    花溶聽著少年暗夜壓抑的啜泣,手一伸,本是要扶著樹幹站起來,可是,手摸到的卻是一個軟軟的身子,是小虎頭,他已經哭著撲了上來,抱著她的脖子,滿臉的淚水蹭在她的臉上:“媽媽,媽媽,為什麽阿爹不要我們了?為什麽……”


    這一撲,她再次跌坐下去。


    竟然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隻是抱著兒子,用力地抱著兒子的小身子。


    孩子們都在哭泣,自己是個母親,自己竟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哭泣。自己難道母親的責任也盡不到了?她想提起一口氣,就如昔日的千山萬水,就如隻身漂泊江湖,追殺仇敵,為夫報仇……不,自己的責任還沒有完成!人生的責任,永遠都不可能完成!此時,該是替兒子們考慮的時候了。自己,其實有很多地方可去,比如東林寺,比如種家莊,比如自己的老家……就連盤纏也是足夠的。


    單單是這些豐厚的盤纏,母子仨,隨便找個安靜的地方,買田置地,好好經營一下,也是能平安過上一輩子的。


    何況,文龍已經成人了,孔武有力的少年,罕有對手,就算一般的地痞流氓,也不見得就能欺負了自己母子。


    她感到一絲欣慰,慢慢地,要站起身來。


    但是,此時天空一聲巨響。


    那是臨安城傳來的焰火,升天,那麽絢爛,響亮,甚至裹挾著隱隱的歡呼,遠處人群裏傳來的那種過節般的盛典。


    那是飛將軍的婚宴。是飛將軍的大婚盛典。


    這焰火徹底擊垮了她,仿佛一個在沙漠裏走了一輩子的人,朝著水源走去,拚盡了最後的血淚,看到的,卻是一片更大更無垠的荒漠。


    烈日當頭,一望無際。


    就如誇父,走到桃林,終於還是沒有水了,而太陽,還那麽遠。他追不上太陽,便隻有死亡。


    自己的這一生,就如一隻風箏,被放上了天空,搖搖晃晃地在宇宙洪荒裏飄搖,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收線的人。


    她開口,感覺嘴唇那麽幹澀,比誇父還渴得厲害,聲音裏的中氣都不那麽足了,氣若遊絲,推卸責任:“文龍,你帶著小虎頭去找阿爹好不好?他一定會好好待你們的……或者,你們去找飛將軍也行……媽媽,媽媽對不起你們……”


    陸文龍雙槍一橫,插在腰上,噌地就衝過來,一把拉起了小虎頭,“小虎頭,你走前麵……”然後,三下五除二就把地上的包裹撿起來,係在身上。


    花溶根本來不及阻止他,他已經伸出手,一把就扶起了她:“走,媽媽,我們走……”


    他個子高大,別說花溶,便是一個壯漢也拉起了,此時,幹脆一把抱住了花溶:“媽媽,我背你走。回去求他們?我們憑什麽要求他們?不就是飛將軍麽?不就是秦大王麽?他們有什麽了不起?我就不信,離開了他們,我們母子就餓死了……我養你們……媽媽,我已經長大了,我能養活你和小虎頭……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們……”


    花溶淚如雨下,比自己剛經曆的最大的絕望更加的悲傷。前麵,小虎頭已經被哥哥催促著,他是空手,又是半大的壯健的孩子,虎頭虎腦地就跑起來。


    花溶已經無法說什麽了,就連眼淚也幾乎要幹了,太累了,這一生,全都是勞累。


    她緊緊閉上眼睛,耳邊,隻有小虎頭的聲音,他從未這樣走在夜晚裏,身邊隻有母親,沒有父親。縱然是崇拜的哥哥,也當不了父親那樣的安全感,唯有唧唧喳喳地說話,想減輕心中的恐懼:“哥哥,我不怕……”終究是害怕,緊緊地拉住哥哥的衣襟,邊跑邊問:“哥哥,我們去哪裏?”


    陸文龍甕聲甕氣地:“先找旅店住下。等明天了,我們再上路。小虎頭,你好好走,等到了,我給你買許多好吃的……”


    “好耶……”


    小虎頭放開哥哥的衣襟,跑到前麵。


    頭,也撞在一堵牆上——那麽高大的一堵暗牆,黑影!


    “哥哥……”


    他一聲尖叫,花溶驀然睜開雙眼,那是一種本能的防備和警醒,就如母雞,護衛著小雞們,隻是,此時卻是如此的手無縛雞之力。


    她的眼睛是花的,看不清楚,但覺月色已經那麽朦朧。


    唯有那急迫的腳步,如一陣暴風驟雨,他是從馬上衝下來的,衝到陸文龍的麵前,幾乎連小虎頭都顧不上,直直地奔過來,“十七姐……”


    十七姐!


    十七姐!


    十七姐!


    多少年了,多少個千山萬水,多少個午夜夢回,換回來的,便是這一聲十七姐!眼眶是幹澀的,無法哭泣,也無法歡笑。花溶反而是低下頭去,悄然地,悄然地伏在兒子的背上。


    “十七姐……”


    那聲音愈加顫抖得厲害:“是我……我對不起你……”


    陸文龍已經醒悟過來,背著母親,大步就走,仿佛根本就不認識對麵的人。


    可是,他麵對的是一堵牆,比他還強大的一堵牆,道路已經被堵住,竟然根本無法過去。他大怒,“飛將軍,你想幹什麽?”


    飛將軍的聲音那麽溫和,月光遮掩了他滿臉的淚水,可是,他自己卻不想遮掩了,再也不願意了,縱然月光願意,他也不願意了。


    “文龍,你們都跟我回家。”


    回家!家在哪裏?


    陸文龍看著他身上的那身大紅的喜服,飛將軍,他連洞房花燭的新郎裝都還沒脫下來——他這算什麽?


    少年徹底地憤怒了:“都怪你,都是你這個罪魁禍首!都是你害了我媽媽,害了我阿爹……害得我和小虎頭沒有了家……害得阿爹不要我們……都怪你,你都成親了,你還假惺惺的,全怪你……全都怪你,滾開,你給我滾開……”


    可是,無論他如何左衝右突,卻怎樣也走不出那座比他還大的山。


    小虎頭急了,狠狠地衝上來,捏著小拳頭就打過去:“滾開……壞人……你這個大壞蛋……就是你欺負我媽媽……就是你趕走了我的阿爹……嗚嗚嗚……”他一拳一拳,拚命地打在飛將軍的身上……


    飛將軍木然在當地,仿佛一截木樁,任他們兄弟責打,責罵,隻是一聲不吭。


    花溶的頭徹底埋在兒子的肩上,腦子裏意識非常模糊,甚至是漠不關心的,仿佛是一種徹底解脫後的輕鬆——


    我走完了這段艱難的路程。


    我的義務終於完結了。


    她的聲音是飄忽的,隻有陸文龍才能聽到:“兒子,我們走吧。”


    陸文龍大步就走。


    這一次,飛將軍沒有再去阻攔他。


    飛將軍隻是伸手。


    他的動作那麽迅疾,如風一般,仿佛一隻靈敏的豹子,陸文龍要拿出雙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母親,竟然已經不再自己身上。


    母親,在他的懷裏。他的動作那麽簡單,那麽快,仿佛隻是摘下了一個蘿卜。


    此時,方才驚覺自己和飛將軍的差距。竟然是如此巨大。


    他怔怔地,滿頭大汗。


    “小子,就你這個身手,要保護你母親,還得跟我學幾年。走,回家。”


    他話語簡短利落,順手一撈,已經將小虎頭抓了上去,拋在馬背上,自己也一躍而上。


    小虎頭雙腿亂蹬,已經來不及了,急得哇哇大喊:“哥哥,救我,快救救我們啊……媽媽……快,哥哥快來……”他的聲音已經消失在風裏。


    可憐陸文龍,母親,兄弟都被人家抓走了,不得不飛也似地追上去。這時,一匹馬出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文龍,上馬吧。”


    他一驚,但見月光下,竟然是一個女子。一身大紅喜服,但是,牛高馬大,而聲音也是男的。陸文龍大駭,幾乎叫出來,這是哪裏來的人妖?


    “文龍,我也不認得了?”


    “雲五叔叔……?”


    “哈,快走……快!文龍,你不要恨飛將軍,他是一番苦心……”


    陸文龍根本無法回答,雲五一鞭子抽在馬上,兩人已經追了上去。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就如他激烈的心跳,完全不知道曾經發生了什麽,或者正在發生什麽。


    遠方的天空,一片血紅,焰火裏,衝天而起的火光。


    “雲五叔叔,那是什麽?”


    “是趙德基的反攻……他想反攻,我們就等著他……今晚,他果然來了……”


    但見城東的方向,殺聲震天,一片混亂。


    但是,飛將軍卻是往城西走的。陸文龍等便往西邊追去。


    很快,馬蹄聲就徹底消失了。


    這時,月亮已經走到了半空。逐漸地,就黯淡下去了。


    這江南的河岸柳堤,鬆柏長青。夜鶯的聲音,各種鳥兒的聲音,夏蟲的聲音,都慢慢地,慢慢地入睡了……黑夜沉寂,一如燈豆。


    一棵高大的古樹上,枝丫間,噗嗤一聲,夜梟掠過,一陣冷風。


    樹幹上,坐著一個高大的人影,一雙眼睛如貓頭鷹一般。隨著月亮的暗淡,他的人,幾乎和整棵樹,徹底融為一體,是一種暗黑的褐色,永遠看不到希望的褐色。


    曾經某個時候,他是興奮的——就在她絕望悲哀地哭泣。


    就在兩個兒子哭喊的時候。


    有時,竟然希望她是絕望的——一直是絕望的。唯有這樣絕望的時候,她才會走向自己,毫無顧忌地投向自己,從此,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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