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那腳步的橐駝之聲,已經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甚至秦大王每走一步,歪歪斜斜的那種踉蹌,那種靴子踏在地上地動山搖的聲音,以及她的無聲無息的聲音,攙扶的聲音,不時跌倒又爬起來攙扶的聲音……都已經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淚如雨下,心如死灰。


    傍晚。


    南方的天空,雲彩通紅的一片,像火燒一樣。太陽光中的黃、綠、青、藍、紫幾種光,在空氣層裏行走沒有多遠就已經筋疲力盡,不能穿過空氣層。隻有紅、橙色光可以穿過空氣層探出頭來,將天邊染成紅色。這些通紅的雲在天空遊弋,千變萬化,時而如輕薄的棉絮,時而如流動的牛羊,時而如諾大的一片火山。隨著火燒雲的出現,這個南方的夏季就不遠了,天氣暖熱、雨量豐沛、生物生長繁茂的時期即將到來。


    民間流傳有諺語“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裏”,就是說,火燒雲或火燒天如果出現在早晨,天氣可能會變壞;出現在傍晚,第二天準是個好天氣。


    花溶站在窗口,時間久了,幾乎腿都有些麻木了。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如此熾熱的火燒雲了,那是多久?十六歲?還是十七歲?忽忽的,竟然是十七八年已經過去了。就如秦大王的怒吼“老子已經尋了她十八年”——十八年,足以讓年輕人變成中年人,讓中年人變成老年人!


    心想,這麽好的天氣,真真適合攻城掠地。或者上路。自己,也許該和秦大王一起上路了,返回長林島。長林島上,時常都是這樣絢爛的晚霞。


    她回頭,床上的爛醉如泥逐漸清醒。很長一段時間,秦大王都在嘔吐,不時地嘔吐,喝下去的酒,嘔吐後喝下去的水……如此循環往複地嘔吐。酒量那麽豪的一個人,生平,唯有這場爛醉,吐得那麽厲害。一整夜,花溶都沒合過眼,不時地照看他,為他擦拭嘔吐的穢物,收拾殘局……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整個眼眶已經深陷下去,一夜之間,老了五十歲。


    但見她還在對麵,一看見自己醒來,就那麽驚喜地幾步過來:“秦尚城,你醒了?”


    他也看著她一臉的憔悴,深陷的眼窩,整個眼瞼都是青色的,仿佛一個在沙漠裏行走了很久的人。這一晚,她都在無微不至的照顧自己。甚至她的聲音也是嘶啞的,完全失去了昔日的悅耳動聽,嘶嘶地,仿佛一條受傷的蛇,心裏忽然滋生了憐憫——那是一種帶著恨的憐憫。這個女人,她吃了多少苦啊,她難道不累麽?不不不,她比自己更累,比所有的人都更累,直到此時,她都還得不到休息。


    她望著他,柔聲地:“秦尚城,我熬了粥點,你想吃什麽?”


    他沒有回答,隻是看床頭,擺放著整齊幹淨的衣裳,熬好的粥點散發著熱氣。屋子裏很安靜,所有的穢物已經被她全部打掃……那是一個女人的氣息,這幾年的婚姻生活裏,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氣息,習慣了被她如此的照顧。這樣的秩序,他曾經以為,已經是習慣了,再也很難被打破了。


    不料,有些習慣,要打破隻需要一眨眼的功夫。


    他伸出手,臉上終於帶了笑容:“丫頭……”


    她欣喜地俯身坐在他的床前,那麽疲倦地閉著眼睛,想依靠一下,想休息一下。太累了,一切的折騰都太累了。


    可是,就在她剛靠近他的胸口時,他忽然想起那一聲“十七姐……”十七姐!她那縱身的一撲……他心裏一震,身子一側。她靠了個空,頭差點撞在床頭櫃上。她一怔,但見秦大王閉了眼睛:“你出去吧,我想再休息一下。”


    花溶但見他語氣冷漠,神色淡然,心裏忽然一緊——秦大王,他竟然這樣。這是她從未見過的。那麽冷漠,仿佛是昔日島上那個無惡不作的強盜——卻又消失了那份熾熱,完全地冷淡如廝。


    心裏沒來由地一陣驚恐,她試著,小心翼翼的:“秦尚城,你先吃點東西吧……”


    “出去!我想再睡一會兒。”聲音裏已經多了一絲不耐煩。秦大王倒頭就睡。


    花溶怔怔地站起身,但覺眼前一黑,心裏的裂痕在一點一點地擴大。就如昨夜就知道的恐懼——秦大王,他怒了!他真正的怒了。她甚至不知道他為何會發怒——而且,根本就不敢去細想。也無法麵對。因為他以前從未怒過,這一次怒了,就完全不知所措了。


    她默默地出去,窗外,已經黑了下來。她自己其實也是那麽疲倦,整夜的煎熬,整日的操心,心裏是空蕩蕩的,來不及多想,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半夜,秦大王醒來的時候,但見月光下,她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身子蜷縮著,瘦瘦小小的,仿佛一個窮途末路的幽靈。他心裏一酸,卻還是咬緊牙關,轉身就走了。


    到花溶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中午了。屋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秦大王也不見了。她心裏一驚,急忙追出去,門口,迎著陸文龍。陸文龍急匆匆地扛著長槍,神色非常焦慮:“媽媽,媽媽……”


    她心裏一沉:“怎麽了?”


    “阿爹在小香居喝醉了,正跟人打架……”


    她顧不得多問,跌跌撞撞地就追了出去。小香居是泗交鎮最著名的一間妓院。大敗劉玄之後,泗交鎮很快平息下來,按照慣例,妓院總是最先開張的,尤其是來了這麽多軍人之後。


    此時,裏麵聚集的嫖客們,倒很少是飛將軍的部下,而是那些剛剛投降的宋軍官員們。這些人好不容易死裏逃生,抱著得過且過,醉生夢死的心態,日日買醉,尋歡作樂。


    就連妓女們也笑嘻嘻的,開了大門做生意——軍隊一進城,嫖妓是少不了的。當兵三年,母豬也當成是貂蟬,何況是真正的美女如雲,這些南來北往的士兵們,一見臨安美妓,頓時渾身的筋骨都酥軟了,邁不動步子了。


    盡管飛將軍軍令如山,但是,也隻能禁止那些士兵不去搶奪,侮辱良家婦女,而對於他們上不上妓院,則完全無法可想。


    所以,連續多日,泗交鎮生意最好的反而是妓院。妓女們生意大好,一個個喜笑顏開,何況,至少礙於軍妓,這些嫖客們,還不敢不付錢。一來一往,真真是皆大歡喜。


    這一日,他們一夥人正在尋歡,一個個醉醺醺的,卻被一名大漢闖進來,搶了酒就喝。眾人要阻止他,哪裏阻止得及?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當花溶趕到的時候,隻聽得平平怦怦之聲,但見小香居的二樓,到處是驚惶的美女們和嫖客們,四處躲閃,而二樓的窗口,一些瓶瓶罐罐,甚至一些粗笨的家什,不停地被扔下來……


    伸出的那支巨大的手,那個滿頭亂發,形如野人一般的莽漢,可不是秦大王是誰?花溶大驚失色,不顧危險,立即衝了進去。


    好幾次,她差點被拋下來的什物砸中,多虧了陸文龍不停地在一邊用長槍撥弄,才僥幸衝了上去。


    妓女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個衝出來的女人。一個個指指點點,一些武夫們更是嗤笑不已:“快,快把這個混賬弄走……”


    “你是怎麽搞的?也不看好自己的男人,居然敢來小香居撒野……”


    “再不帶走,我們就要去稟報飛將軍了……快滾……”


    花溶完全不聽他們在說什麽,已經衝進了屋子,但見昔日風流香豔的香閨裏,已經七零八落,撕爛的錦衣,天翻地覆的桌椅板凳,到處是摔碎的杯盤碟盞……花溶幾乎寸步難行。而秦大王,就站在窗邊,此時,東西已經扔完了,不知道該砸什麽了,還剩下酒壇子,抱著猛烈地喝,酒水順著他的嘴往下流,一多半把他的衣服都淋濕了也渾然不覺。


    “秦尚城……”


    “秦尚城!”


    花溶又氣又急,某一刻,忽然想起海島上那個可怕的猛獸——也是這樣,撕心裂肺,慘無人道,過著魔鬼一般的日子,所有人命,男人女人,都不在話下,全不在他的眼裏,刀口舔血,有了今天沒有明天。


    秦大王卻充耳不聞,但聽得聲聲呐喊,已經醉得一塌糊塗,頭一轉:“媽的,哪個狗雜種還敢來送死?來來來,讓老子砍下你的頭……”


    “秦尚城!”


    他大怒,手一歪,酒壇子就飛過來,花溶頭一偏,隨後趕來的陸文龍,槍尖一挑,酒壇子破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酒汩汩地流出來,一屋子的狼藉,更是沒法移動半步。


    而對麵,秦大王雙眼血紅,如一個魔獸一般,狠狠地瞪著母子兩:“滾,滾出去……你們都給老子滾開……全部滾開……”


    花溶心如刀割:“秦尚城,我們回家吧……”


    這聲“秦尚城”入耳,秦大王仿佛有片刻的清醒,可是,終究敵不過眼前的繚亂,充滿了酒精的腦子裏,再也想不起任何的柔情蜜意,什麽都忘了,什麽都過去了,仿佛一場巨大的暴雨……下過了,便是一片的荒蕪,宇宙洪荒,餛飩初開,什麽自己,什麽愛人,全是煙雲,天空幹旱,一望無垠……


    心仿佛變成了一片荒漠。除了酒精,沒有任何一個人是自己的愛人,什麽都不屬於自己。


    陸文龍也叫起來:“阿爹,我們回家吧……”


    阿爹!


    他瞪圓了眼睛,忽然清醒:“小雜種,誰是你阿爹?滾,滾開……”


    陸文龍第一次聽得人家如此辱罵自己,而且是出自自己曾經最最尊敬的一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憤怒得長槍一揮就指了過去:“你為什麽罵我?阿爹,你憑什麽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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