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花溶第一次見他生悶氣。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但覺這裏,自己置身的環境,隻要有飛將軍在,日子便永遠不可能平靜地過下去。這平衡,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被打破的呢?她也上床,熄了燈。兩人在黑暗裏,誰也不說話。好一會兒,她才說:“秦尚城,等過了這陣子,我們回去了,就不出來了……”


    “你真的想回去?”


    她一怔,秦大王也一怔,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簡直恨得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可是,說出口了,反而輕鬆了,甚至幹脆就豁出去了:“丫頭,我也看明白了,那個怪物一般的飛將軍,就是嶽鵬舉!”


    她在黑暗裏搖頭:“不,他不是。”


    “盡管他相貌不是,但是,他肯定是嶽鵬舉,隻是不知為何變成了這般模樣。甚至魯提轄也是默認了的。”對於魯提轄來說,沒有反對,便是默認。花溶明白,這也是他一直不肯露麵的主要原因。其實,從紅鴨港鎮開始,魯提轄也許就見到自己了,卻一直都在逃避,不肯相見,就是因為他沒法在自己麵前撒謊。


    秦大王的聲音忽然加大了:“丫頭……其實如果他真的是嶽鵬舉……”


    “不……他不是!”花溶打斷了他的話,“他是飛將軍,他馬上就要做皇帝了,他跟我們沒什麽關係。”


    秦大王的語聲終於憤怒了:“花溶,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在想什麽,難道老子還不清楚?”


    這聲音在黑夜裏,顯得那麽暴怒。花溶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一時之間,竟然無從應答。


    秦大王披衣下床,轉身就走。花溶要拉他,他手一拂開,就出門去了。花溶坐在床上,在黑夜裏,無聲地看著屋頂的天花板。


    好一會兒,她才起身,走到門口,竟然不敢追出去,也不知道秦大王究竟是去了哪裏,但覺四周那麽安靜,那麽空曠。一二十年,都是他在追逐自己,從來沒有自己追逐他的時候——所以,事到如今,竟然無法追趕了。


    她站在門口,連身子幾乎都凍得僵硬了,隻是開著門,呆呆地站著,既不知道出去,也不知道進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子忽然一軟,是一雙大手,一把摟住了她的腰肢,砰地一聲關了門,抱著就上了床。冰冷的兩個人,唯有她淚水滾燙。秦大王,他其實一直就站在外麵的大樹下麵。心裏翻江倒海一般難受,那是一種巨大的恐懼,這一生,所向無敵,要什麽得什麽,就算是她,就算是愛人,也曾經得到了。不料,竟然這一切都來得如此脆弱。仿佛自己麵臨著一個極其龐大的敵人,自己卻沒有絲毫抵禦的能力。


    兩個人的身子都那麽冰涼,花溶啜泣出聲。他長歎一聲:“丫頭……唉……”這一聲歎息,在暗夜裏聽來,分外地讓人不能忍受。


    花溶慘然淚下,自己跟他成親這麽久,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因為自己的身子,多次受創,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大,真不知,還能不能生下孩子。唯有一個小虎頭,雖然如珍似寶,可是,畢竟不是他的親生。她何嚐不知道他對孩子的迫切的期待?可是,自己這身子,那麽多年的戰亂流離,倒真真是殘花敗柳,不堪負荷了。所以,一直藏著些微的愧疚,以前,還沒有什麽深切的體會,以為這一切,隨緣就好,也許,再過些日子,一切平靜了,自己身子更好了,就總會再生下一男半女。


    現在,目睹秦大王發怒,這種愧疚,瞬間就膨脹起來。自己和他,關係原來是如此的脆弱?他這些年,為自己做了多少的事情?自己,又為他做了多少的事情?


    竟然無法自抑地悲戚出聲。飛將軍,飛將軍!那是一個夢,是從來不曾放棄的追逐!可是秦大王呢?陪自己走過那麽多日子的男人,彼此相依為命,早已習慣了。此時,一個女人又豈能一心二用?


    花溶淒然低語:“秦尚城,我真是對不起你……”


    秦大王心裏一疼,狠狠摟住了她:“丫頭……我是害怕……我最近不知為何,總是非常害怕飛將軍……害怕他……”那麽強大的一個人,已經強大到了他都感覺到害怕的地步。這種強大,跟昔日權傾天下的金兀術,甚至趙德基,都是完全不同的。這些,是敵人,自己和花溶,便總是一夥的,是跟他們對抗的!但是,飛將軍不同,那是自己無法對抗的,也許,他想,真正對抗的時候,她甚至是會站在飛將軍一邊的,飛將軍,他是那麽直接地威脅到自己。


    花溶此時,方明白他真正的心情。自己,當初就不該出來。完全不該出來的,何不就呆在島上,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如此,豈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好好地活下去?現在,這樣尷尬的局麵,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丫頭……我們回去……這一陣子一過去,我們就回長林島。我答應你,以後,無論哪裏我都不去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地方比長林島更適合我們了……以後有沒有小閨女都無所謂,反正島上那麽多小孩子,而且我們還有兩個兒子……”


    花溶在他懷裏,淚如雨下,拚命點頭,有些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要不然,自己還能如何?一腳踢開秦大王,奔向飛將軍?縱然自己能做到這樣的厚顏無恥,飛將軍還不肯接受呢。


    她在心裏默默地念出一句:鵬舉,鵬舉!然後,再也沒有提到他的任何的事情,甚至連他昔日的樣子都模糊了,在半夢半醒之間,總是交織著一種朦朧的,仿佛從來不曾相遇過的陌生。


    她的聲音那麽軟弱:“秦尚城,我留下,是因為我想看到趙德基死……而且,我還想看到他,看到他為王,看到他成功,看到他有很多人擁戴……”她的聲音那麽艱難,“甚至,有很多女人喜歡他,待他好,給他生許多兒女……”隻要想到那個酒醉的夜晚,他躺在地下的悲泣……那是一個男人的悲泣,甚至她不知道是自己真的聽到的,還是一種錯覺!一想到其他女人待他好,幾乎是心碎的感覺,可是,如果沒有人待他好,豈不是更加令人心碎?


    “他從小,沒有任何人關心他……這些年流落崛起,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苦,才會憔悴蒼老成這樣……他甚至比我還老了!”她完全說不下去了,痛哭失聲。


    昔日的英俊少年,早已在歲月裏改變了模樣,比自己還老,比自己還憔悴,萬水千山走來,等待他的,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妻子,兒子,全部都是相逢不相識!


    除了天下!除了他要殺的人,複的仇!其實,他已經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複仇了,每打下一地,總是苦心經營,從未一味打殺過去。本來,他這樣的人,才真正配做這天下的王!那是她心裏一直以來的崇拜!


    就如他很年輕的時候——她便開始崇拜了。


    就算他比自己小三四歲,就算顛沛流離,就算窮愁潦倒,自己就已經開始在崇拜他了。一生中,就隻崇拜過這麽一個男人!隻要他真的擁有了天下……自己,其實,跟不跟在他身邊,又算得了什麽?多少年了,夢想的便是這一刻,隻要他得到了天下,達到了自己的心願,其他的,還有什麽可以苛求的呢?


    這天下,自然有許多純潔無暇的女子會喜歡他,伺候他,照顧他。


    從來沒有成功男人會得不到姑娘芳心的。


    秦大王在黑夜裏凝視著她充滿淚水的眼睛,心裏,也逐漸變得柔軟了,這些,才是她的心裏話。她肯說出來——以前,她是從不肯這樣說的。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道:“丫頭,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她轉眼,看著窗外的月光,方才明白,夢想和現實的差距——並非是你一再地努力,一再地追趕,就可以實現的。就像誇父,直到渴死了,也是永遠追不上太陽的。


    泗交鎮。


    是江平到臨安之間,唯一的一個軍事重鎮。昔日是不曾有的,直到當年苗劉兵變後,趙德基受到威逼,眼睜睜地看著苗劉南下逃竄,才設立了這樣一個鎮,目的是在臨安和江平之間設立一個軍事緩衝區。現在,這裏囤積了5萬大軍。攻下了泗交鎮,便是向臨安插上了第一刀。


    連續的幾場雪,泗交鎮外的小湖已經結冰,經過多日偵查,飛將軍發現可以從那裏直接衝擊泗交鎮。於是,一支先鋒搶先到達小湖的東邊,選定了決戰的場所,南方的湖泊冰層較薄,先鋒為騎兵,頭頂盔甲,就連馬匹都有很厚的防護,薄冰完全不可能承受這樣的重量。當宋軍發現了這一情況時,立即派人出擊,雙方在湖麵發生激戰。


    飛將軍的先鋒軍有1萬,前鋒由騎兵組成,後麵是手持長槍和長矛的步兵,兩翼和後方也由騎兵加以保護。這種隊形的特點是主力居前,戰鬥時,以其楔尖插入敵人中央,使之分裂,然後各個擊破。


    泗交鎮的守軍劉玄也非泛泛之輩,是名將劉琦的侄子。趙德基誤殺劉琦後,馬上啟用了劉玄。劉玄很清楚這個戰陣。他把輕裝的步兵配置在中央,另一支精銳步兵放在兩翼,輕步兵裝備有弓箭、鐵矛和投石器。另有一支步兵隊就埋伏在左翼的後麵,總兵力有1.8萬餘人。


    戰鬥於排兵布陣的第二日淩晨拂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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