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花溶等靜聽時,馬蹄聲正在撤退,是非常淩亂的方向,而且煙塵那麽大,瘋狂地揚起,也是相反的方向,逐漸地,就小下來了。那個方向,正是江平城裏的方向。


    然後,是“砰砰砰”……如雷貫耳的悶悶的聲音,一聲一聲,如敲在人的心口。那是巨大的柱子在撞擊城門的聲音。攻城略地的時候,這種撞擊是經常的事情。不一會兒,那撞擊聲消失,隻聽得“嘩啦”一聲,震天價的喊殺聲。


    顯然是飛將軍等已經撞開了城門,衝了進去。


    花溶的心都跳了起來。拿下江平,就是直搗臨安了。現在,趙德基北上的路被封死,前麵難逃下海更是無路。他是死到臨頭了。飛將軍這一路氣勢如虹下去,真的便是趙德基的末日了。


    她興奮得渾身幾乎發抖。喃喃自語,但願隻有最後一戰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戰。幸好不曾離開。縱然不能和他相認,縱然他不是鵬舉,就算能親眼看到趙德基的滅亡,也是天下第一等的喜事了。


    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能激動人心的呢?


    她大笑:“文龍,快,我們馬上追去,一定還能看到攻城的盛況。快,我們比比誰跑得快……”她一邊說,一邊就跑。陸文龍趕緊追了上去。秦大王從後麵看去,但見她身姿輕盈,如一頭燦爛奔馳的小鹿,許多年了,她再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笑容,這樣的輕盈了。


    她卻回頭,嫣然一笑:“秦尚城,魯大哥,你們不跑麽……”口裏說話,也不停下來,瘋狂地往城裏衝。


    二人笑著也大步跟了上去。


    江平城裏,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城門一破,大片的宋軍便開始投降,飛將軍一聲令下,清剿抵抗的殘餘,並號令隊伍不得入室搶劫,要保持江平的穩定。因此,花溶等靠近的時候,並未看見昔日一旦城破,便雞飛狗跳,狼煙四起,到處一片火海的慘狀。隻是城門大開,家家都閉門閉戶,並不露麵。


    眾人停下來,站在城門口。但見城門上,已經高高插著一麵巨大的旗幟,正是飛將軍的令旗,徹底取代了趙德基的大旗。魯提轄提著碗口粗細的禪杖,門口的侍衛都認識這是他的標誌,正要招呼他,他一揮手,讓眾人退下。


    街道上,士兵們正在匆忙地檢查突擊,一切都在有序的進行。就連秦大王也不得不佩服,自己戎馬半生,亂世橫行,從未見過如此的戰爭場麵——而且在之前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無論是宋軍還是金軍甚至野人部落裏,都沒有這樣的景象。他忽然問身邊的魯提轄:“你以前在老種經略相公的麾下,見過這般戰鬥盛況沒有?”


    魯提轄哈哈笑著搖頭:“不曾。老種經略相公雖然一代雄豪,但是,他的陣容,軍紀,也完全做不到這一點。”


    秦大王心裏一黯,除了嶽鵬舉,誰也做不到這一點。當年在洞庭水軍,他就充分見識過了,四十萬大軍過境,輕易地平定了楊麽的百萬之眾評判,死傷都算不得慘重,而且,隻殺元凶首惡。


    亂世,人命比狗還卑賤。能殺一個就少一個。老百姓麵對的完全是如狼似虎的大軍,金軍也好,宋軍也罷,誰攻下了城池,誰便是主宰,燒殺攫奪,無惡不作。現在,居然聽著一隊穿得很整齊,很有親和力的士兵,正在馳馬有條不紊地張貼安民告示。有個別大膽的男人悄悄出來查看,但見安民告示上寫的是,飛將軍攻城,隻殺貪官汙吏,分發土地,秋毫無取。早在攻城之前,江平裏的人民就得到消息,凡是飛將軍所過之處,都是秋毫無犯,不止如此,還燒毀地主,大官僚,王爺等的地契,將土地分封給人民。也正是因此,江平的守軍,根本無法調動人民一起堅守,所以才那麽快就被攻下來了。


    這時,陸文龍忽然大喊起來:“快看,阿爹,是阿爹……”


    …………


    不止飛將軍,就連秦大王,也察覺到了她的轉變——再也不是昔日一樣,總是不經意地熱切地盯著飛將軍。甚至陸文龍,也對此轉變感到高興。自己的母親,終於清醒了,再也沒有做出任何不得體的舉止了。


    絕非昔日那個光著腳丫,跑到男人的屋裏,被狼狽趕出來的糊塗的女人了。甚至有時,她的目光接觸到飛將軍的,也是帶著笑意——真正的陌生的笑意,禮貌而客氣,平靜無波。她的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到了丈夫,兒子身上,一如其他尋常的女人。


    但是也不知為何,越是如此,秦大王越是不安。但覺自己這一生,也沒見她如此安靜而自然過,仿佛是如此的死心塌地,仿佛,昔日的種種追尋,都已經徹底忘記了。


    他端著酒碗喝的時候,發現是空的。正要放下,已經被一隻玉手接過去,正是花溶,微笑著,隻給他倒了一小碗酒遞過來,柔聲道:“別喝太多了”。


    “好好好,不喝了,不喝了……”他心情愉快,想起她不喜聞到自己身上太多的酒味,真的就不喝了,當即將酒碗放在一邊。


    這時,飛將軍卻喝了大大的一碗。這一天晚上,他不知已經喝了多少碗了。他喝得那麽高興,是那種大戰勝利後的徹底的喜悅。就算夾雜了其他的要素,也完全無法阻止這種喜悅,許多年的心願,就要達成了。


    而魯提轄正在談笑風生,他是裏麵真正最開心的一個,正在和飛將軍熱烈地討論著如何進軍臨安的問題。


    江南濕熱,現在是寒冬天氣,趙德基固守,走水路是必然的。現在臨安城已經囤積了三十萬大軍,嚴防死守,而且都是最最精銳的部隊,要拿下,還真的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眾人獻計獻策,討論得極其熱烈。魯提轄,飛將軍,秦大王,各有各的看法,陸文龍雖然隻有聽的份兒,可是,也聽得熱血沸騰。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如此“高級別”的軍事討論,在他麵前的三人,無一不是半輩子槍林彈雨中滾過來的,每個人都是一方軍事奇才。他聽得津津有味,偶爾也插嘴一兩句,甚至還能說得有幾分稚嫩的道理。每每這時,秦大王就會大力地拍他的肩膀,笑嗬嗬的,甚是欣慰。


    不知不覺,已經夜深了。秦大王但覺肩頭沉甸甸的,原是花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靠在他肩上睡著了。無論多少的英雄熱血,無論多少的宏圖大計,她都聽得累了,太累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這一場的安眠。


    秦大王一側身,她差點摔倒在地。秦大王猛然驚覺,一下抱住了她,她的身子都沒挪動一下,依舊睡得沉沉的。秦大王小聲道:“不好意思,連日趕路,她累及了,我先帶她回去休息。”


    “時辰不早了,你們都去休息吧。文龍,你也該去休息了。”


    陸文龍終究是孩子,早已倦得不行了,得令後,馬上就起身走了。


    飛將軍依舊端著酒碗,又一飲而盡。魯提轄也是好酒量,二人對著,一碗一碗地喝。再抬起頭時,秦大王已經將花溶抱起來。她垂在他的懷裏,雙手垂下來,睡得沉沉的,如一個小孩子一般。也許是他的身材太高大,而她,實在太纖細了,躺在他的懷裏,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份量。


    也許,在戰爭麵前,女人本來就沒有什麽份量。飛將軍不經意地收回目光,抬起頭,仰望著天空。他的背後,就是一棵高大的白楊樹,此時,白楊樹的葉子早已掉光了。光禿禿的,粗大的枝椏。但是,看起來和北方的不同,在南方,這種叫做風華樹,但是葉子跟白楊的形狀是差不多的,隻是遠較白楊樹更加寬闊,茂盛。


    旁邊就是火堆,那麽溫暖,頭頂的天空卻那麽冷清。幾顆繁星,蠱惑地眨著清冷的眼睛。對麵,早已喝醉的魯提轄,也靠著一棵大樹,已經呼呼大睡了。


    這就是軍人,無論在哪裏都能合身而臥,更何況,這生了火堆的廣場,地下還鋪了一層粗糙的地毯。


    身上不冷,心裏也不冷,甚至夜空也不冷——隻是冷清。就如握著的酒碗,日漸地,已經消除了那種濃鬱的酒味帶來的熾熱。


    忽然想起昔日在北方,種家莊的那一片楊樹林。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白楊蔭裏,牛羊成群,辛勤的莊民們,在地裏辛勤的勞作。那野草茂盛,野花盛開的道路上,一個苗條勁裝的妙齡女子,那麽神氣活現地走過,滲青巾幘雙環,文武花靴抹綠低,帶一張弓,插一壺箭,齒白唇紅雙眼俊,彎眉入鬢,細腰削肩。那時,她是那麽青春,那麽充滿無窮無盡的活力。就是這一眼,一生都永遠烙印在心底,從來從來不曾淡忘過。


    那些美好的時光,忽忽之間,竟然隻剩下夢一場。


    他喃喃地靠著白楊樹,倒頭就睡,睡夢裏,臉上還滿是笑容,就如昔日不曾改變過的青蔥歲月。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冬日的風嗚嗚地刮過。


    南方的屋子裏,燃燒著火盆,十分溫暖。花溶躺在床上,一直睡得很沉。到睜開眼睛的時候,聽見外麵一片寂靜,唯有身邊人沉沉的鼾聲。


    她茫然地坐起來,看著窗外。那是月光,一地冷清的月光,灑在南國的土地上。甚至灑在身邊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


    慢慢地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自己是誰。大街上零星的聲音傳來。那是更夫的聲音,在提醒“天幹物燥,小心火燭”之類的。南方和北方是不一樣的,前幾天的一場雪,經過幾天太陽的照射,早已融化,四周都是枯黃的草根,一些常青的鬆柏,看不出太過的萬物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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