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基根本無暇聽他的阿諛逢迎,但覺這個無恥之徒,神秘的網已經鋪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鋪天蓋地地,罩下來……內憂外患,到底如何是好?


    “你們聽著,這逆賊竟然能突破臨安城防,四處張貼告示,你們在幹什麽?立即徹查此事,將臨安城內一切可疑之徒統統抓起來,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


    “是!”


    “現在金軍陳兵邊境,誰將與戰?”


    與會的武將雖然很多,但隻有一個劉琦,垂頭喪氣,還看著自己的受傷的臂膀。


    趙德基咆哮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你們現在沒有辦法了?誰去抵抗金軍?”


    還是劉琦小心翼翼:“陛下,按理說,我們和金國簽訂了宋金和議,是四太子親自簽署的,他沒有任何理由,怎會突然無故毀約?”


    “你難道沒有聽到?這些命令,都是四太子親自下的,出動的,都是四太子的嫡係……四太子這廝金狗,出爾反爾,背信棄義……”趙德基氣急敗壞,“這一次,到底該怎麽辦?各位到底怎麽看?”


    金兀術怒極:“榮幸!我他媽的真是三生有幸!”


    他罵人的時候,已經是非常流利的漢語了,整個人,從衣帽打扮,再到行事風格,幾乎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漢人了。甚至他的頭頂,因為長期的病退在家休養,因為在宋國遊曆的這一年,連那種習慣性的發辮的痕跡也消失了。一頂文士的頭巾,加上一路來的折騰,風塵,簡直如落魄的窮酸。


    飛將軍更是心平氣和:“四太子,這難道不是你的夢想麽?你一生,都在幻想著逐鹿中原,一統天下,上山下海要捉拿趙德基。現在,你沒能完成的事業,跟我一起合作,捉住趙德基,難道不好麽?你難道不想看到趙德基倒黴?”


    “媽的!”


    金兀術重重地啐了一口,無言可答。


    趙德基這廝,讓他當了皇帝,也的確是老天瞎了眼,十足是一個猥瑣卑鄙到極點的小人。老天不收拾他,便隻好人親自出手了。


    紙墨筆硯,已經拿來,侍衛無聲地退下。


    金兀術的目光落在這張臨時尋來的木桌上,那是非常粗糙的板子,極其簡陋地拚成一張桌麵,沒有刨光的桌麵,顯得凹凸不平,摸著是恪手的。


    但是,那套筆墨紙硯,卻是不折不扣的上品!


    紙是蜀中來的花箋,正是大名鼎鼎的薛濤箋,用產於嘉州(今四川樂山縣)的胭脂樹花染色。宋人詩曰:“名得隻從嘉郡樹,樣傳仍自薛濤時”,隻得一色,但是,那罕見的玫瑰紅,完全令人過目不忘;


    而墨也是上等的好墨,一看,豐肌膩理,光澤如漆。“四太子,這是宋墨工潘穀製造的,蘇東坡、黃山穀等書畫家都極為推崇。對了,你當時搶去的許多蘇東坡的書畫,就是用這種墨書寫,繪畫的……你看,如何?”


    金兀術根本不理他,目光落在硯台上。這是一塊很古董的東西,是唐朝的端硯,青紫色,石紋豐富,硯麵上帶有青黑色花紋、朱砂釘。更值得一提的是硯台上有一隻眼睛——那是形似動物眼睛的“石眼”。端硯以‘石眼’為尊,石連蟲化石為最尊。這尊硯台上,赫然便是“鴝鵒眼”,完全是硯中之最最上品。


    那筆也很奇特,筆杆一頭鏤空成毛腔,筆頭毛塞在腔內,外加保護性大竹套,竹套中部兩側鏤空,又漂亮又風雅,並列的兩支,分別是用兔毫、竹管製作成的,據說是秦大將蒙恬親自製作的,後來流傳給了東漢蔡邕,分別叫做“白馬作”和“史虎作”,據說當初蔡邕著《筆賦》時,就是使用的這兩支筆,真真可謂是神來之筆了。


    金兀術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這套昂貴無比的書寫文具上,簡陋的桌子,擺上這麽一套顯赫的東西,卻不覺得怪異。


    文具,總是和珠寶不一樣,就算是放在破木板上,也絲毫不影響它的風姿。


    帶著天然的一種高雅。


    尤其是薛濤簽,始終顯示出亂世中的一種最後的風雅。靖康亂之後,整個中原飽受戰火的侵襲,就連春風十裏揚州路也一度飽受鐵騎蹂躪,以至於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唯有蜀中,因為蜀道艱難,加上吳玠兄弟防守得到,並未遭到太大的天災人禍。所以,還是經濟相對安穩發達的地方。


    也因此,才能讓薛濤箋這樣的風雅,得以一直流傳。


    然後,他的目光才落在對麵那個一身粗布衣裳的男子身上——灰衣舊袍,布衣將軍。他的渾身上下,沒有一樣值錢的地方。這樣的人,卻隨時帶著這麽好的一套書寫工具。


    一代儒將,不過如此。


    他忽然想起那首曲子:“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若不是這樣的一套紙墨筆硯,又怎生書寫那波瀾壯闊的《滿江紅》?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然後是哈哈大笑。


    飛將軍冷靜地看著他,沒有做聲。


    金兀術撚起蒙恬筆,仔細看一眼,滿不在乎:“嶽鵬舉,你做這些,就不怕敗壞你的名聲?”


    “!!!!”


    “民間都認為你冤枉而死,你‘死’後,民間稱你為嶽王爺,一些庸人每到年節,還要給你燒香拜佛,是你宋人忠臣孝子的典範。甚至你的妻兒,都認為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一等一的赤膽忠心;也因此,你剛死的時候,就連趙德基也不敢大肆追捕她們,才僥幸躲過一劫。為了給你這個枉死鬼報仇,你的妻子不惜拋棄兒子,遠走大金,殺王君華,暗殺秦檜……九死一生!你呢?那個時候,你躲藏在哪裏?你在什麽地方裝神弄鬼?你為了複仇,為了你的王圖霸業,為了打倒趙德基……那些時候,你都在幹什麽?”


    四周那麽寂靜!


    隻有寒風呼嘯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一浪高過一浪,仿佛無數的妖魔,席卷著無窮的能量,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足以山崩地裂。


    人在大自然的麵前,其實,是何等的卑微和渺小!


    “你昔日還算得正大光明,敢作敢為的一條漢子,現在呢?你現在算什麽?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麽行為?”


    “!!!!”


    “亂臣賊子!叛國逆賊!”


    “……”


    “你就算贏得了天下又能如何?你還是會被釘在恥辱柱上。從此,讓那些崇拜你的愚夫愚婦,永遠唾棄你!你不想做石敬瑭,但是,你就是不折不扣的石敬瑭。”


    “四太子,何必說這些?你自己知道,這是不一樣的。驅逐韃虜,恢複河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太祖也是黃袍加身,至今不也流芳百世?天子者,有德者居之,誰說趙德基就天生該是皇帝?”


    飛將軍一笑,若無其事。


    “四太子,你幾時成了趙德基的忠臣孝子?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金兀術一拳揮出去。


    飛將軍隻是略略側身。


    灰色的袍子都沒有抖動一下。


    就如鋒利的矛,攻擊的卻不是堅韌的盾牌,而是一堆棉花。


    刺進去,就無法出來,軟綿綿的。


    金兀術頓時偃旗息鼓。


    “本將軍自起事以來,縱橫兩河,太行山脈,南下追擊,所過處,秋毫無犯,在兩河更是驅逐邊境土匪,驅逐窺探金軍,恢複生產,開荒屯田,哪一樣不是利國利民?四太子,你所說這些,無非是白費唇舌。如果你覺得罵我會讓你比較痛快,比較解恨,就放心大膽地罵!每天都馬上千萬次,都無關緊要!”


    金兀術一口牙咬住,幾乎沒有碎了。


    飛將軍依舊滿不在乎:“四太子,你還是寫吧。”


    金兀術幾乎要崩潰了。這個人,已經沒有任何的喜怒哀樂,沒有任何的情緒了。刀槍不入。


    曆來成大事者,就得要刀槍不入。


    更何況,他手裏有一張王牌——出逃的趙氏王子。


    在北方,那是名正言順地號令群雄。


    “嶽鵬舉,你再厲害又如何?你終究是一隻地老鼠,一輩子隻能陰暗地躲藏在陰溝裏的地老鼠!就算是得到了天下,你也露不出水麵,當不成皇帝,還是終究為他人做嫁衣裳。”


    “我從未想做什麽皇帝!”


    “趙氏皇族,就沒一個好人,哈哈哈,你當心一點,趙德基可以莫須有地殺你,那個你暗中扶持的主子就不會?他一旦登基,你也許比在趙德基手下死得更慘,哈哈哈,我不管你當初是怎麽逃出去的。但是,你必然還要死第二次……哈哈,你終究還是無法善終!”


    “這一點,就不勞四太子費心了!”


    金兀術冷笑著,忽然一把將薛濤簽揉皺,在手心裏凝固成一團枚紅色:“你既然要本太子寫,為何用這種女人的東西?你以為是寫情詩還是寫纏綿風雅?你以為是給女人送閨中詞?”


    “嗬,四太子何必動怒?這不是蠻符合你的風格麽?因為我記得你當初搶了好多這類花箋走,你的親人朋友,應該知道你的性格吧?若是換了信箋,他們豈不是不習慣?”


    金兀術重重地喘息,薛濤簽在手裏揉皺,又攤開。


    這個魔鬼一般的人物,把一切都算計了進去,甚至最精密的人性的顧慮,都算在裏麵。


    到底要經過怎樣的痛苦折磨,才會達到這樣的境界?


    他癱坐在椅子上,徹底認輸。


    自己無以對抗!


    無論體力上,精神上,都一敗塗地。


    他提筆就寫,每寫一個字,手就要發抖一次。心裏那種完全的絕望,忽然想起當初嶽鵬舉被關押在大理寺監獄的時候。一個功高震主的名將,戰功赫赫的男人,沒有任何的罪名,就一個“莫須有”,一生最好的時光,便是在監獄裏麵對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


    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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