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花溶卻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那箭經過損壞,原本尾部的尖刺已經不能用了。這種機關,修複起來非常麻煩,所以,很久都不能用。但在叢林多次遇難後,她卻遇到了一名巧手的野人,他們最擅長製造土木弓箭,正是這名野人為她修複了那一部分機關,以備最後闖關之用。當時,心裏就有不祥的感覺,沒想到,今天終於才派上了用場。


    四太子這一抓,周圍的侍衛都慌了,不願意成為人肉盾牌,紛紛後退,倉促之間,他眼睜睜地看著又一支利箭飛來,才想起花溶的箭術——她是連發的。那個人肉盾牌已經被扔在地上,他兩手空空,無法招架,竟然一張口,生生咬住了這支箭。與此同時,他周圍的人幾乎能聽到牙齒碎裂的聲音,他的一排牙齒,生生掉落。


    但是,他還是不能喘息,就在這一刻,花溶已經啟動了最後的必殺技,他擋過了那支利箭,卻再也躲不開飛來的尖刺——初相識時,他曾領教過它的厲害,但事隔多年,她又不再使用了,所以,他幾乎忘了,直到此刻,如故人光臨,密密麻麻,直奔他的喉嚨。


    他駭然怒喝:“上,你們還不上……”


    侍衛們猛然驚醒,這才衝了上去。可是,他那一開口,鬆懈了氣,含在嘴裏的箭和著一口碎牙一起吐了出去。


    索命的女神仍不稍稍後退,第三支利箭已經飛了上來,他再也躲閃不及,利箭如長了眼睛一般插在他的左邊側翼——那是兜鍪和兜鍪的鐵片連接處的唯一一個間隙。因為兜鍪沉重,穿脫極其不便,所以經過多次改良後,仿照女真的辮發左衽,在左邊留了一個交界口。就如練武之人的罩門。本來,一般人是根本不可能攻擊到這裏的,因為弓箭射擊的方向一般不太可能來自這裏。但她不是一般人,她是百發百中的花溶。此時,她已經被仇恨和複仇的怒紅控製了整個的身心,她的箭如有眼睛,因為她早在隨嶽鵬舉南征北戰時,就專門研究過這種重甲兜鍪的缺陷——她很早就知道罩門在哪裏了。隻是,平素知道也沒用,因為難度太大。


    此時,她提著最後一口氣,也不管什麽難度不難度,隻剩下最後一支箭了,決不允許功敗垂成。她全身的力氣凝聚在大拇指上,最後的一拉,充滿了悲憤和怨毒,如地獄裏的催魂使者……


    “四太子……”


    “快保護四太子……”


    金兀術的身子掉下馬背,那一箭,斜斜地插在他的左腰上,能看到鮮血順著兜鍪的縫隙流下來。


    花溶鬆一口氣,笑起來。略微回頭,放鬆警惕,想在人群中尋找。卻是茫然的,忘了自己應該尋找什麽。好一會兒,她才想起,是秦尚城。是秦大王。


    這個世界上,曾有一個男人,他如此多次為了自己出生入死。他對不起全世界,但是,他卻是自己的守護神。


    遠遠的,秦大王在包圍圈裏苟延殘喘,幸得他身軀特別高大。他奇異地看著她,忘了喊她,忘了叫她,這一刻,她那麽勇猛,比自己生平所見的任何人都更加勇猛。沒有人可以依靠了,就依靠自己;沒有人可以去廝殺了,就自己去廝殺!


    他忽然就熱淚盈眶,想起她十七歲那年的逃亡。她就是這樣,為了自己認定的目標,總是百折不撓,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


    他看著她,連容顏也瞬間蒼老。


    和她的滿頭的白發一樣,是白的,慘白。


    發如雪,麵如雪。


    他這時也記起了小飯館裏,戴花的女人的歌聲: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裏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終究是一場春夢,環繞胡沙,這是無能的宋徽宗的宿命,也是那片土地上所有為之奮鬥的人民的命運。他慘笑一聲,自己生平第一次真正想做一件好事,用那25萬貢銀為宋國做一件好事,所以,才招致這樣的命運。看來,好事是做不得的。如果,如果時光能倒轉,管他什麽宋國金國,管他什麽兩河難民,什麽家國,關自己什麽事情?


    她最重要!


    隻是,時光,它那麽殘酷,那麽一往無前,如天下最負心的男人,它怎麽可能回頭?


    他柔聲地喊:“丫頭,丫頭……”


    她聽不到,也無法回應。回應他的是醒悟過來的金軍,排山倒海的廝殺聲:“快抓住她……”


    “她傷了四太子……”


    “殺,殺,殺……”


    他掙紮著要站起來,縱然要死,也要比她後死——自己還沒有盡到保護她的責任。她還活著,自己怎麽敢死?


    可是,身子那麽綿軟,無能為力,每行一步都是被忠心耿耿的侍衛攙扶著,隻能遠遠地看著黑月光上那一頭瘋狂的白發:發如雪,發如雪!她驚慌的身子,瘦弱的身子,一個人對抗著整個世界。


    她不想死呀,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他的割鹿刀就垂在麵前,手還握著,隻是無力。他再次抬手,拿起來,要看著她,幫著她,就算是馬上死去,至少,跟她一起對抗一下。


    “丫頭,丫頭……”他反反複複地喊,那聲音總是梗塞在喉頭,發不出去。他拖著最後最絕望的焦躁,想要靠近她,再靠近一點……


    震天動地的廝殺聲再次響起,金兀術靠在馬背上,狠命用手捂著自己的腰,看著黑月光上那張有些恍惚的臉。


    為什麽,還是變成了今天這樣最深最烈的慘切?為什麽到頭來還是一場無比慘烈的對決?甚至無關乎宋金,無關乎嶽鵬舉還是秦大王——


    隻是,自己和她!


    是金四太子和她花溶!


    一場瘋狂的對決!


    他生平第一次,重傷在女人手上。生平第一次,傷在自己追求了許多年的女人手上。甚至,她不再有任何的猶豫,如一隻充滿了仇恨的猛虎,舉著弓箭,從人群裏不管不顧地殺將過來,一心要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他任血從手間汩汩地流出,麻木的,感覺不到疼痛。距離那麽近,他發現她也渾身是血,身上,手上,臉上,眼角邊……她的世界上隻剩下兩種顏色:血紅,雪白!


    可是,她還在做著最後的掙紮,要殺過來,一心殺過來,徹底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她竟然不倒,一直屹立不倒,如一尊灌注了妖異力量的女戰神。


    他被這瘋狂的殺機所徹底激怒,也操著方天畫戟站起來,迎著她。不是要命麽?那就拿去!


    她的,或者自己的!


    花溶在人海裏,如一頭最後掙紮的猛虎,金兀術沒死!他還沒死!那一箭還不能要他的命。她驚懼著,絕望著,因為這絕望,雙目竟然發出一種血紅的光芒,如最後的賭徒,要將自己的籌碼全部押出去——她的籌碼隻剩下生命和鮮血,一把賭光,也毫不可惜。


    她再次從刀劍叢林裏殺將過去,如一隻白發的妖魔,索命的厲鬼。陸文龍眼睜睜地看著無數的兵刃向媽媽身上進攻,他隻能看到她滿頭的白發在人群裏洶湧,隻有她,隻有白發!他如夢初醒,他提著長槍就衝上去,拚命地嘶喊:“媽媽,媽媽……”


    那一聲聲“媽媽”響在耳邊,花溶揮舞著長槍——她甚至不知道這把長槍是從哪裏搶來的,亂發遮擋了她的眼睛,血色彌漫了她的眼睛,她看不見,隻能聽到,一聲聲揪心的呐喊:“媽媽,媽媽……”


    那是陸文龍的呐喊,也是小虎頭的呐喊。手裏的長槍舞動得越來越慢,也越來越沉,幾乎挪不動了,唯有仗著黑月光的腳程,僥幸苟延殘喘。不想死,誰又真的想死?還有小虎頭,自己都沒見到,自己的兒子啊,他在哪裏等著自己?他天天地盼,月月地盼,這一輩子,也等不回媽媽了麽?


    甚至陸文龍,這個視如己出的孩子,他一夕長大,在人群裏,如最威猛的勇士,揮舞著沉甸甸的長槍,所向披靡,向自己殺來,悲切地呼喊:“媽媽,媽媽……”


    甚至秦大王,這一刻,仿佛和他分別了一萬年。千裏萬裏,山一程水一程,他因自己而來!他甚至跟嶽鵬舉,跟紮合都不一樣。他完全是因為自己而來,才陷身於這樣的浩劫。


    痛苦和悲傷再次蔓延過全身,理智是早已失去了的,野獸,人都變成了野獸。她也是野獸,一隻白色毛發的受傷的獨狼……


    水一滴滴地從額頭、眼角向麵上擴散,鹹的,紅的,落入嘴裏,都是苦的。周圍是金軍的驚呼:“小王子……”


    “這是小王子……”


    “快阻止他……”


    這是金兀術的嫡係,他們大多數是認識陸文龍的,不認識的,經這一呐喊,也都知道了。四太子,他畢竟還沒下達對陸文龍的必殺令,而且,他們大多數還不知道四太子又另外生了兒子,一向以為,這是四太子唯一的繼承人。


    誰又敢對四太子唯一的兒子痛下殺手?所以,他們猶豫著,任他橫衝直撞,竟然一路殺到了花溶的身邊。


    此時,花溶正被三名侍衛圍攻,情勢十分危急,忽然聽得陸文龍的呼喊,憤怒的槍尖挑過來:“不許殺我媽媽,誰也不許殺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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