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秦大王絕不會這麽跑,他訓練的幾千精銳,尤其是那筆銀兩。多達15萬兩,要在宋金兩國守軍的眼皮子底下通過,還是不那麽容易的。秦大王可以放棄一切,但這些,他是絕不會放棄的。


    初得那個確切的寶藏消息,他也吃了一驚,立刻派海陵出擊。但是,他也知道,也許,這不過是一個誘餌而已,秦大王向來如此,一開始他就不相信,秦大王的寶藏會這麽容易找到。


    果然,也因為這一拖延,秦大王估計正好逃脫了沿途金軍的追捕搜索,已經竄到了邊境。秦大王果然是個狠角色,可是,他忘了,他是在跟誰作戰。輪到計謀,他不過是一個海盜而已。要在自己麵前花樣玩盡,隻怕還沒有那麽容易。


    馬背上的顛簸,沒有哪一次,他如今日這樣疲憊,仿佛不堪重負。戰爭,也是一種負荷。身後,武乞邁等侍衛擔憂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本來,關口作戰不比山地,大金出動大批拐子馬對付秦大王,已經是殺雞焉用牛刀了,難道四太子還擔心?


    武乞邁和所有金軍一樣,幾乎都是抱著全勝的希望,而且邊境早已增設了重重關卡,哪怕是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何懼他秦大王?


    他從後麵看去,隻見四太子騎在馬背上,疲憊地閉著眼睛,微微的,竟然如睡著了一般。四太子,何以如此?


    一路的風,一路的露水,一路的芳草朝陽——這還是一段有樹林的山路,青草上的露水打濕了馬蹄;金兀術在馬背上,一低頭,一根斜斜的枝椏掃在頭頂,滴下冰涼的露水。忽然想起蘇東坡的詞: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眼前閃過的是那個開封城裏,茶樓上,纖手端茶,眉目姣好的女子,那麽茂盛的少女的風華,斂盡英氣,隻餘柔媚。大金女子粗手大腳,他粗讀此詞時,很難想象“冰肌玉骨”到底是什麽東西,但那一次後,就明白了。


    她即等於一切的美好詩詞,如唐詩宋詞為之定做。


    倩影繚繞,一縷柔香,卻是秦大王的身影,粗獷,可惡,充滿了暴戾和嘲笑——兀術活烏龜!兀術活烏龜!


    他的形象重疊,將她遮掩,甚至合二為一。魔鬼附身,她被魔鬼附身。


    “殺,殺了秦大王!”


    “殺,殺了花溶!!!”


    他高喊一聲,驀然驚醒。


    “四太子,您不用擔心,秦大王一定跑不了。”


    他一怔,方才原是假寐。被夢魘著了。竟然在馬背上疲倦如此。原來,自己真的老了。他想,陸文龍一直可憐他的媽媽,可是,誰又來可憐自己?


    武乞邁低聲說,帶了笑容:“恭喜四太子,您後繼有人,小小王子還等著您回去呢……”


    他沒有做聲,心裏卻立刻覺得安慰。要是昔日武乞邁這樣說,他一定會製止,但今天,他隻是感激地看一眼這名侍衛,畢竟是長期跟隨的老仆了,多多少少,他最知道自己的心,比一切女人都貼心。


    在絕望到來之前,總算有一絲希望,畢竟,血濃於水啊。也許,這就是上蒼對自己最大的安慰?


    金兀術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也是恨意,仿佛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秦大王,隻要殺了秦大王,萬事皆休。就如當初殺了嶽鵬舉,就天地平和了。他緊緊地握住韁繩,一揮鞭,烏騅馬飛速往前。


    這一次,無論如何要捉住秦大王,於公於私,都非殺了秦大王不可!


    越往前,地勢越是平坦越是荒涼。


    偶爾一棵高大的樹也被啃噬成光禿禿的,現在,就連土撥鼠也看不見了。前麵一座空哨,平素無人,本是來去自如的。但是,今天,顯然已經為金軍所把守。依照秦大王多年的經驗,隻等入黑,偷襲便能得手,硬闖出去。


    眾人停下,選了一個最隱蔽的位置,最高位的點,隻等夜幕的降臨,好突圍出去。


    花溶站在高地上,遙遙看著前麵,視線裏,已經是宋國邊境內連綿起伏的大山。天那麽藍,雲彩絲絲的飄搖。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家,山清水秀,前麵一條流淌的小河,長滿了野生的蘆葦。到蘆葦成熟的時候,采一把蘆花拿在手裏,對著吹一口氣,便如雪花一般紛紛揚揚,灑滿天空。許多同齡的小女孩追著跑著,無憂無慮,像追趕一朵一朵的彩雲。彩雲朵朵,楊花滿天,多麽美麗的景致,在很多年裏,自己一直過著這樣美好的生活。


    這樣的日子,自己竟然已經忘記了許多年了。家先亡國也破,丈夫也死了,對於宋國,其實已經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了。隻是,為什麽要在此時想起自己的故鄉?


    她出神地看著遠處的群山,連綿起伏,影影綽綽。她想,總比呆在金國好吧。她想,那片海洋,總比金國好吧,何況,還有自己的兒子,自己的骨血。


    在她身邊,秦大王正觀看了地形,尋思著如何最有效地逃過這一劫。他收回目光,隻見她剛好低下頭去,便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頸子,修長,柔美,帶著一點淒楚的憂傷。他眼睛忽然睜大,瞳孔略微收縮,渾身頓時燥熱起來,恨不得對著那一截雪白輕輕咬下去。


    花溶聽得他濃濁的呼吸聲,抬起頭,接觸到他火辣辣的目光,麵上一紅,嗔著低聲說:“你傻啦?”


    他哈哈低笑,悄然拉住她的手:“丫頭,我迫不及待要成親了。”


    “哼。”


    他的聲音異常柔和:“丫頭,過了這裏,我們就要找到小虎頭了。你開不開心?”


    她笑靨如花,仿佛看到兒子胖墩墩的小手,軟軟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叫“媽媽,媽媽”,那是自己和鵬舉的骨血,自己,今後是再也不會離開他了。一定要好好將他撫育成人,對得起他父親的一世英名。


    要回宋國,因為那裏還有丈夫的墳塋。所以,才那麽急迫地要回去。


    她忽然不敢看秦大王火熱的目光,直到此時,那個熾愛的,慘死的身影,自己怎麽忘得掉?本來,經曆了這麽多,以為可以淡然!原來,沒有麽?從沒淡忘過麽?對於摯愛的親愛的人,窮其一生,又怎麽忘得了?


    她微微慌亂,轉移了話題,再次歎息:“隻可惜文龍……”


    秦大王也無話可說,暗忖那小子,自己給他講了那麽多金兀術的卑鄙事,他都不聽。早知如此,就幹脆把他的身世告訴他好了。


    “唉,老子真後悔,早知如此,不如把金兀術的嘴臉告訴他,金兀術是他的殺父殺母仇人啊,看他還跟不跟那廝……”


    但見花溶不以為然的目光,他嗬嗬一笑,住口不語,也罷,這小子不跟著花溶,那也是他的命,誰也無可奈何。


    “金兀術待孩子,也算真正好。讓一個孩子知道了仇恨,又無法報仇,以後一生都活得沒有什麽樂趣,那對他有什麽好處?秦尚城,幸好你不曾告訴他。”


    “你一再叮囑我不許說,我豈敢說?”


    花溶見他還非常遺憾的樣子,哭笑不得。她從這裏的高處看下去,甚至能看到前麵金軍的哨樓。過了這裏,也許就一生不會再回頭了。至於陸文龍,也許這一生也沒有機會再見了。


    她心裏很是悵然,秦大王低聲問:“丫頭,你在想什麽?”


    她悄然問:“那批銀兩確定安全?”


    “安全!隻可惜了絹帛,帶不出去,隻好給海陵……”


    25萬絹帛,10萬銀子,大多都落入了金軍手裏。秦大王本意還是希望如果實在帶不走就便宜耶律大用一把,但沒想到金軍動作那麽迅猛,耶律大用根本沒得到太大好處。他們此時還不知道那場大戰,花溶微微有些遺憾,這25萬兩銀子和25萬絹帛,是大宋成千上萬民眾的血汗,多半來自東南的稅收。早在嶽鵬舉軍中時,她就知道江南福建一帶,雖然富饒,但人民的賦稅之重難以想象,就算是豐收年,也難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每一年都要向金國納貢如此巨大的銀子,他們憑什麽?難道前十幾年從宋國搜刮去的還不夠?


    依照她的性子,這批銀子要是能全部帶回宋國,那該多好?要知道,金人多得一分,便是多增加一分屠殺宋人的武器和財力。就算是分給散布在兩河抗金的民間義士,或者遭遇了大旱的難民也是好的。隻可惜,先就損失了一大半。但若不損失,自己等人,連走到現在都不可能。


    秦大王見她懊惱,低聲說:“丫頭,別懊惱啦。我們能活著就不錯了。”


    她其實也不是懊惱,就說:“這銀子,我們找個合適而安全的機會,是不是分給兩河的災民?”


    “隨你。反正老子一輩子沒做過善事。你要做,你就做。”秦大王興致勃勃,“我還認得兩河一帶的一個抗金小頭目,是去年冬天跟金軍作戰時無意中認識的。我們出麵不方便,交給他,是最好不過了……”


    她嫣然一笑,看著他:“秦尚城,你這次,可真是大大的英雄!比任何一件事都做得好。我回去後,要馬上講給小虎頭聽,若是他知道自己的阿爹如此英雄了得,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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