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賭場的隔壁,就是另一種脂粉的味道了,那是劣質的香水,彌散在空氣裏,和馬奶酒的腥味混合,往往讓初來乍到的人被熏得喘不過氣。但是,這裏卻是整條街上最受人青睞的地方。男人們無論是血腥的廝殺還是驚心動魄的豪賭,接下來最好的放鬆,當然就是去找青樓的姑娘。在她們柔媚乖巧的雙手,百般逢迎的呻吟聲裏,獲得作為男人最大的快感。


    隻要這個妓女是善良的,她其實才是男人們最理想的妻子人選。因這皮肉生意,相貌總是好的,如果加了善良,再來幾分才藝,琴棋書畫上來,便是男人們最理想的溫柔鄉。所以,自古以來,男人們都喜歡上青樓。(汗,這個意思非我原創,出自張愛玲,原話為:“良善的妓女是多數人的理想夫人。既然她仗著她的容貌來謀生,可見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了道德。《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任你江洋大盜走在其中,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花溶對這個地方非常滿意,這令她想起當初在燕京,紮合帶她去的那些場合,那些低等兵的聚集地。因其如此,分外安全。


    二人在一張桌子上坐下,這是一個黑黝黝的疙瘩,雖然價錢很貴,酒菜自然是極差的。兩大碗泛著白膩膩泡沫的奶茶和一大盤粗硬的饅頭端上來放在桌子上,店小二便又去打瞌睡了,仿佛,價格和服務態度成反比,是如此天公地道的事情。


    二人絲毫也不介意,拿了饅頭大吃大喝,非常放鬆。


    殘陽照進來一點,又很快挪開,這屋子的一角亮了一下,又馬上暗淡。但多數人的眼睛卻亮了起來,因為,一個瞎子老頭兒抱著琵琶進來,在他身後,是一個已經不太年輕的女人。女人說不上多麽漂亮,塗著劣質的脂粉,猩紅的唇,頭上帶一朵俗豔的紅花。正是這樣的俗豔,卻和這間屋子,相得益彰,顯出一種無限嫵媚的漂亮和風情。


    琴弦拉開,未成曲調先有情。女子做一個手勢,道一個萬福,一塊紫紅色帕子油膩膩地遮擋在眼前,張口便唱起來: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裏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


    這是宋徽宗的《眼兒媚》,他在長期的囚禁生涯裏,終於絕了昔日的繁華夢,死後骨頭還被金軍熬成燈油,無限淒楚。


    女子的聲音懶懶的,就如晚唐的最後一個秋天,所有的繁華夢逐,雕欄玉砌,一覺醒來,萬事成空。


    花溶聽得呆了,竟不意此間還有這樣的歌喉,細細一看,才發現女子脂粉下清晰的眉目,圓潤的歌喉,神情裏的滄桑和悲楚,顯然是當年靖康大難時不幸被俘於此,潦倒青春的宋女。也許,她甚至可能是一位公主或者郡主,或者某一家的大家閨秀,千金小姐。


    昔日王謝堂前燕,異鄉一縷暗芳魂。


    一曲終了,女人端著猩紅的盤子討要打賞。零散的銅板落入盤中,發出咣當的聲音,花溶也輕輕放一小塊碎銀進去,她目光呆滯,既不覺得欣慰,也不覺得痛苦,十分麻木。然後,和瞎眼的老頭一起走了出去,又開始新一輪的賣唱。


    這一刻,花溶並沒覺得太大的悲涼。在金國的日子,她見得多了。靖康大難之後,上萬名宮女、民間著名的美女、才女,藝人等等,全被擄掠上路。但當時金軍是靠搶劫為生,沒有固定的俸祿,根本不足以養活這麽龐大的隊伍。後來,除了級別較高的妃子、公主等人,其他美女,十之一二,不堪金軍的大規模輪暴蹂躪而死;十之五六則在路上凍餓而死。少量的幸存者,則在燕京周圍就散佚了,或者嫁人,或者為娼,十不存一。


    中國的兩次美女大劫,一為唐朝的安史之亂,豐饒端麗高貴文雅富有文化藝術氣息的大唐仕女,幾乎全盤覆滅;一為這靖康之亂,大宋的精華美女、才女,也幾乎一網打盡。能好好的活下來的,基本隻能是王君華這類。一個民族,傑出的女性才能孕育傑出的後代。但大宋的精華,已經和風流一樣,被雨打風吹去了,所以,後來的朝廷便愈加無能為力,總是誕生成群卑鄙無恥之人。


    這一刻,忽然想起金兀術,想起他經常吟唱的唐詩宋詞。作為搜山撿海的南侵主帥,淮揚大屠殺五千金軍,無一不搶劫,無一不奸淫婦女,他可知道,這些風雅之下,大宋所付出的血的代價?


    趙德基該死,但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並不該死!


    她在暮色裏,一口喝完粗瓷大碗裏的奶茶,站起來,又到了上路的時間了。她看看身邊的男人,他高大的身材,麵上帶著一絲笑容,如一尊鐵實的高塔。這一刻,覺得非常安心。非常!因為有他,家山萬裏,還能回歸,不至於魂斷異鄉。


    多謝他的尋找,多謝他這些年不離不棄的萬裏追逐。


    馬幫的鈴聲,夜鶯的吟唱,蒼茫的大地開始迎接黑夜的到來。再往前行走一日,便可離開大金的勢力範圍。家邦在外。


    塵土飛揚,萬馬奔騰。


    是金軍!金軍終於截殺來了。是海陵還是金兀術?


    花溶遽然停下腳步,忽然想起今日的唱詞“春夢繞胡沙”,慌亂和恐懼,還有悲哀,隻是下意識地,更向秦大王靠近一點。


    “丫頭,你怎麽了?”


    她恍然,看著秦大王關切的眼神,一下清醒。錯覺!原來隻是錯覺。風從林海裏吹過,一陣一陣的浪濤,連綿起伏,仿佛千軍萬馬。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原來,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她看看秦大王,又看看頭頂清朗的天空,笑起來,如釋重負。


    “丫頭,不舒服麽?”


    她微微赧然,經曆了太多生死,竟然變得如此膽小脆弱。也不知為何,總覺得停留在這裏是不祥而危險的,恨不得馬上就走出這片土地。


    秦大王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快了,再有一日一夜,就要走出去了。你累了?要不,我們先歇歇?”


    她急忙搖頭:“不歇,不歇,早點趕路吧。”


    秦大王見她情怯,當即下令,眾人全速趕路。在金軍追來之前,眾人越早離開這裏,越是安全。


    大宋北方邊境向來如同虛設,盜匪橫行。就算如此,隻要踏上了大宋的土地,也遠遠好過這裏隨時會襲來的危險。


    走出這片樹林,便是一片草原和荒漠的交界。連續的大旱,昔日豐茂的水草已經枯萎,草地上一片一片的土壤翻起來,露出褐色、灰色,如癩痢頭一般,一些耐幹旱的土撥鼠竄索其間,將草根啃得坑坑窪窪,殘缺不全。


    這裏就是最關鍵的地方,可以說是眾人的一個罩門。因為這裏很適合金軍威力最大的拐子馬作戰,如果在這裏遇襲,後果不堪設想。多少南渡的逃亡者,總是在這裏功虧一簣。近年來,金軍的防守雖然有所鬆懈,但是,最近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他們加強防備也是肯定的。曾經有逃亡者到了這裏,曾留下滄桑的遺跡:


    良人經一別,奄忽幾經秋


    明月望不見,白雲徒白愁


    征鴻悲北渡,江水奈東流


    會話知何日,如今已白頭


    她想起這詩,再看看秦大王,才發現,他早已兩鬢微微染霜,雖然不是白發,卻是一種灰發,那是逐漸衰老的象征。


    老了,自己老了,他也老了,隻是,她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並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也生了花發。


    像石山。


    已經是連續三場的血戰。


    耶律隆續騎在馬上,雙眼血紅,高舉著一把三頭戟,在人群裏橫衝直撞。但是,金軍太多了,雖然在山地無法發揮他們拐子馬的優勢,但是,層層包圍,誌在必得。


    他不知道這個消息是怎麽走漏的,原本他們的消息來源非常絕密。原本以為妨礙自己的隻是一些野人,但是野人們並未來,來的卻是更可怕的金軍。


    此時,幾十輛驢車被圍在中間,還有臨時的戰馬,它們的背脊上都綁著大大的麻袋,裝滿了沉甸甸的白銀。那是絕對的真金白銀,是他正要護送回新的領地的。還有幾十匹牛車,上麵全是絹帛。絹帛不好帶,數量更大,但對於幾萬士兵的衣著來說,卻是很重要的。對這10萬白花花的銀子,耶律大用給予了厚望,不容閃失。(注:按照北宋時期的銀兩估算,一兩銀子相當於1300元購買力;南宋時期,被金軍大肆搜刮後,白銀黃金稀缺,主要是銅錢鐵錢在流通;所以,銀子的實際購買力,也許還大於1300元;因此,10萬銀兩,至少是約莫1.3億人民幣左右,算是一筆超級大錢了。)


    但是,獲得這些巨額銀兩的美夢很快陷入了嚴峻的考驗,麵對潮水一樣奔湧的金軍,連能不能活下去都成問題。所有勇士都在死戰,耶律隆續騎在馬背上,等待著援軍的到來。為什麽到此時,主公還不派出援兵?


    殺,隻好先拚命自保。


    又是一陣飛揚的塵土,濺起老高。援兵來了,可是,是金軍!金軍的鐵騎,肆意飛揚。一個大大的黑色三角旗,為首的,正是神氣活現的完顏海陵。


    他一身重甲,隻露出一張俊秀的麵孔,揮舞著手裏的長矛,大笑:“耶律隆續,你來送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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