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寂靜無聲,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四太子,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宰,因為他的軍功,因為他的至高無上的權威。海陵強忍住憤怒和妒忌,避開他的目光。


    金兀術掃一眼海陵,目光如針,就是這個狠毒的海陵,出此餿主意。宋欽宗的死,對大金可謂沒有半點好處。但是,現在不是算賬的時候,他看向場中,沉聲道:“立即治辦宋氏少主的喪事。”


    一位少年上前行禮,正是宋欽宗的長子趙湛。他形如父親,麵貌清秀,盡管麵上還流著淚水,卻不卑不亢行了一禮,連聲音都是鎮定的:“多謝四太子!”


    金兀術看著他那張過早成熟的臉,隱隱地,幾分堅毅,保持著皇家的體麵和最後的氣節。宋欽宗,他在大難來臨時,被宋徽宗強迫登基,時日尚短,那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由於天賦的殘缺,時不我待的局限,他根本無力力挽狂瀾。他沒有大才能,卻絕對沒有昏庸,他也曾經努力,宋國,真的不能算是亡在他的手裏,但是,他的結局竟然比任何一個宋俘都慘,比他的父皇宋徽宗還慘。


    “太子殿下,好好為你父皇治辦喪事,賞賜生絹一百,一切喪葬儀式,準從漢俗。”


    趙湛是為宋欽宗早早立為太子的,這也是金兀術第一次用尊稱。


    少年的語氣依舊不卑不亢:“四太子,臣俘不敢再覥顏以太子自居。隻願往後,生生世世,勿複再生帝王家。”


    隻願往後,生生世世勿複再生帝王家。


    金兀術怔住了,情不自禁地轉動目光,人潮擁擠裏,無數的鬥笠,她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如果,自己不是生於皇家,不是這個四太子,故事,會不會還有另外的版本?


    比如紮合。


    就算是金人,也可以成為她的生死之交。


    他忽然急切起來,喉頭湧動,內心萬馬奔騰,無限淒愴。


    宋俘們哭哭滴滴,抬著宋欽宗的屍體離開。被中斷的馬賽,再也無人有興趣繼續下去,金兀術遣散了眾人,這時,才看著失了方寸的合刺:“狼主,該召開緊急會議了。”


    合刺如夢初醒,趕緊下令召集群臣,就地議事。


    大帳篷裏,左右分成兩列,合刺坐在上首,用手整了整自己有些混亂的王冠。在後麵還有新到的妃嬪,他的心思全在那上麵,愈加心不在焉,巴不得早早完事好回去狎戲。


    他急忙地問:“四叔,您說怎麽辦?”


    金兀術沉思了一下,目光轉向海陵:“海陵,你惹出來的,你說怎麽辦?”


    海陵顯然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應答:“啟稟四太子,宋欽宗死不足惜,就算是要利用臣俘,還有他的兒子趙湛可以做傀儡……”


    合刺點點頭,其他大臣顯然也都是這樣的想法,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金兀術掃一眼眾人,才發現大半的麵孔都是新近提拔的。昔日征戰一方的金國主要將領,已經十不存一。忽然興了一種曲終人散的感覺,各領風騷數百年,就憑這些人,就能撐起大金的未來?氣數,難道大金的氣數在如此迅速地衰竭?


    “本太子得到一個消息,宋軍三十萬大軍正在向兩河集聚。領軍的大將是劉琦……”眾人本來都無所謂,宋軍向兩河進發也沒什麽稀奇,可是,一聽是劉琦,還是有些微不安。劉琦也是一代名將,是嶽鵬舉之後,宋國數一數二的人物,絕非楊沂中這種草包。


    可是,這跟宋欽宗之死有什麽關係?


    “趙國曆來講究君臣父子,宋欽宗是正式登基的皇帝,又是長兄,如果趙德基不顧宋欽宗的安危,率軍打過來,那他就會失掉北方大部分的民心;江南的士大夫也會明裏暗裏譏諷他。本太子還記得,靖康大難,開封失陷,押解宋欽宗父子出京城時,開封的百姓點了香蠟錢紙哀悼,連綿十裏,哭聲震天……也許,這就是趙氏香火不該斷絕,所以才讓趙德基這個卑鄙小人逃跑了……”他話鋒轉為淩厲,“宋人都同情宋欽宗,覺得宋國滅亡,主要罪孽並不在他。可是趙湛呢?趙湛黃口小兒,幾個宋人認識他?他們怎麽會同情他?他在江南官員的心目中,怎麽可能及得上宋欽宗的分量?就算是立他為傀儡,他有什麽威信和趙德基爭?”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這些粗疏的女真貴族,除了四太子,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後果。就算是海陵,他畢竟年輕,見識短淺,除了狠毒,要論謀略城府,他還差得天遠。


    狼主合刺這才慌了神,又摸摸自己的王冠:“四叔,你說怎麽辦?”


    這是他第n次發問了。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金兀術身上,再也不敢有任何的質疑之聲。金兀術沉思了一下,胸中有三條計策,他不知翻來覆去,深思熟慮地在內心裏想過多少次了。本來,他是要臨終才肯說出這三條計策的,那是大金的定國安邦之策。也是自己對金國的最後的貢獻,畢竟,這是自己熱愛的女真民族,她的強大和崛起,是自己畢生的心願。


    他張張口,能隱隱聽到自己的心跳,忽然看到海陵閃爍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其情比狼主合刺更加急迫。他心裏一凜,想好的話又縮了回去。這廝,竟然露出崢嶸頭角。他環顧四周,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海陵的異樣,都盯著他自己在看。


    誰也沒發現海陵的狼子野心?


    他忽然不想說下去了,出口的話變了樣:“還是兩手準備,一手備戰,一手和談。”


    眾人不敢有任何異議。


    狼主合刺有些失望,又追問:“四叔,貢銀的追捕有沒有下落?”


    他看向海陵,“海陵,你是先鋒,探得了什麽消息?”


    海陵硬著頭皮:“秦大王狡兔三窟,在叢林裏躲藏,很難尋覓蹤跡……”


    狼主臉上露出不悅之色,他察言觀色,立即在金兀術麵前跪下,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狡猾:“海陵無能,請四太子降罪……”


    金兀術沒有開口。


    海陵有些怕了,但他畢竟口才甚好,又飽讀詩書,是除了金兀術之外,對漢人的厚黑之學頗感興趣的,他靈機一動,竟然賦詩一句:“‘屯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四叔雄才偉略,當年搜山撿海,追得趙德基如喪家之犬,又計除嶽鵬舉,去掉宋國的心腹大患,那一樁哪一件不是蓋世奇勳?就是這番見識,也是我大金國沒有第二人能夠想得出來的……”他侃侃而談,語氣裏充滿了向往,無限的推崇,無限的謙虛,眾臣被他的語調和情緒所感染,再一次回到了那個英雄的年代,那個活生生的民族英雄,大金的四太子,就坐在他們麵前,形如神邸。


    “秦大王這廝詭計多端,貢銀又關係到我大金的國計民生,是一等一的大事,不得不勞駕四太子出馬,一切計策皆出四太子,海陵願意聽候四太子的任何差遣,海陵,不,侄兒一切唯命是從……”


    金兀術也聽得入了神,但是,並非是因為這小子對自己的大肆吹捧,而是因為他隨後賦出的那句詩。


    屯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他如果沒有太大的野心,做一個詩人,自然是一件美談。可是,宋人的毛病就在這裏,書讀得越多,越是陰險,越是腹黑。就如自己,就如海陵。也許,漢人的文化,並非他們自己鼓吹的那麽先進——那種滅絕同類的狠毒的算計法則,其實,比起動物的本能,要邪惡許多。


    也許,自己當年就不該讀漢人的詩書,尤其是他們的千百年累積的,世界第一的腹黑政局法則。將整個人生拉入強大黑暗,看不出一絲光明,一絲人性。


    他忽然淡淡道:“海陵,你以後其實並不需要讀多少漢人的書籍!”


    海陵一怔,再是長袖善舞,也亂了分寸。這都哪跟哪?四太子思維跳躍至此?


    金兀術知他褥子不可教也,並不再說。


    海陵清秀的臉上浮起一絲誠懇的笑容,那麽謙卑,“經曆了這些事情,才知道四叔是高山仰止,海陵年少無知,以往有冒犯四叔之處,請四叔多多諒解……”


    這樣的狡猾,豈能逃脫金兀術的法眼?依照他昔日的性子,手起刀落,隨便安一個罪名就會結果了這小子,可是,看到他那張“誠懇”的臉,少年人的隱藏的意氣風發,尤其是他那聲“四叔”——這小子,是自己的親兄弟宗幹的兒子,是自己的親侄子。比合刺跟自己還要親。


    他心軟下來,這原非政客該有的決策,可不知為何,洶湧的殺機就這樣消退了,太疲倦了。


    他想起趙湛的話“願生生世世,勿複生帝王家”,更是意興索然,再也不理睬海陵的神色,起身就走。


    文武大臣,一起退朝,合刺迫不及待衝向後門,迎接他的是一屋子的鶯歌燕舞。


    球場的盡頭,停著四太子的乘輿儀仗隊,武乞邁須臾不離,盡職盡責地等候著。金兀術下馬,微微皺眉:“武乞邁,馬上打道回府。”


    “是。”


    他拉了馬韁,再也壓抑不住喉間的猩甜,一口血吐出來。


    武乞邁大驚,低聲喊:“四太子,你必須馬上就醫。巫醫,這裏有巫醫……”


    他揮了袖子擦掉血痕,沉聲說:“不要擾攘,馬上回去。”


    “可是,四太子,你現在這樣……”


    “武乞邁聽令,立即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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