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柔聲說:“文龍,你剛剛聽說了春風十裏揚州路,你願不願意去?”


    橋邊紅藥,蕎麥青青,清波蕩漾,冷月無聲,那是怎樣的景致?他摒住呼吸,認真的思索:“揚州,距離這裏多遠?”


    “千裏萬裏!”


    千裏萬裏?隔著山隔著水,隔著浩瀚的海洋?他忽然恐懼,因為,還隔著阿爹——千裏萬裏的距離,自己怎能再見到阿爹?這樣的選擇,何其艱難。


    “可是,我還沒離開過大金。從未離開……”他聲音小小的。


    花溶熱切的眼神慢慢的黯淡下去。是啊,這個孩子,他從小生長於斯,學習女真的騎射,女真的風俗,女真的習慣和飲食。大宋,跟他何幹?


    “媽媽,我是女真人,我去了大宋,他們會不會……”


    有一瞬間,花溶想大聲呐喊:“不,孩子,你不是金人,你是大宋人,地地道道的大宋人,沒有人會對你怎樣。就算不歡迎你,也不需要歡迎,那是一個海島,漂亮的,靜謐的海島,與世隔絕,不需要理會任何人的目光……”


    可是,她終究沒有喊出來,這個孩子,他什麽都不知道,每一個人,都趨向於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那是一種本能。陌生的世界,總是有著無窮無盡的危險,意味著沒有親人,沒有愛憐。大宋也並非都是好人,它甚至並不比金國好多少。她看著陸文龍孩子氣的眼神,略微的驚惶,仿佛生命裏第一次的大劫難,大選擇,無可奈何,心如刀絞。


    他不過是個孩子而已。本來,不該做出這樣的抉擇!就算是成年人,也沒法輕易做出判斷,何況,他僅僅是個孩子。


    決心慢慢地在動搖,也許,來之前,她就曾經動搖,語聲有點幹澀,有點艱難:“文龍,你如果想呆在大金,也是可以的……”


    他那麽驚訝:“媽媽,那樣我豈不是又見不到你了?”


    她沒有回答,不知該怎麽回答。


    回答大人可以敷衍,可以狡詐,可以言不由衷,但是,回答孩子,卻不行。對待孩子,必須實誠。也許,這就是彼此最後的一麵了。


    陸文龍呼吸急促,再也說不下去,再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選擇裏,手足無措,抓耳撓腮,充滿一種深摯的悲哀——這種悲哀,原本是不屬於少年人的。


    屋子靜悄悄的,充滿一種詭異的沉寂。


    月亮,慢慢地,慢慢地升上天空。從林中高高的樹上灑下來,整個世界被籠罩在一種柔白的光輝裏。從窗外看去,透過樹梢的末端,能看到遠處隱隱的山脈。那是燕京周圍最高的山,月色的光輝驅除了黑夜,一直升到山脈的頂端,然後停下,如一個多情的少女,柔柔地看著大地。林間有一隻杜鵑的叫聲,輕輕的啼叫,很快又湮沒了。


    手指觸摸在琴弦上,無意識的,也許隻是一個失誤,“叮咚”一聲,劃破黑夜的沉寂。金兀術忽然來了精神,語氣急切:“花溶,你唱一首曲子,好不好?”


    她再次站起來,腳步已經邁開。


    “花溶,唱一首曲子,好不好?”


    他迫不及待,仿佛是最後的一個要求,那是一種冥冥之中的遺憾,執手相看,紅袖添香,就算是一個夢,也希望,久點,在就點,更何況,這個夢,還從沒實現過。你唱我合,那已經不是一首曲子,是心靈的交匯。不如此,就是終生的遺憾。


    她已經走到門口,又回頭看看陸文龍。月光下,孩子依舊坐在原處,茫然著,不知該如何抉擇自己的命運。是啊,自己是大金人,跑到宋國幹什麽?更何況,宋國,阿爹說,都是膽小鬼。


    但這群膽小鬼之外,還有媽媽。


    鈞窯的瓷器也罷,二十四橋明月夜也罷,自己沒見過,還形不成真正的審美,並無太大的吸引力。


    隻是,有媽媽。


    媽媽在那裏。


    人生為什麽這麽奇怪?為什麽有了阿爹,就不能有媽媽?反之亦然?為什麽不能兩全其美?隻有大人才會這麽複雜,明明是很簡單的事情,他們偏偏要弄得很複雜。


    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月亮慢慢的墜落,四太子府的一切風雅都陷入了沉睡。啊,朦朧的夜色,朦朧的睡意,就這樣睡著,誰說不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前麵不遠處的池塘裏,白色的夜蓮已經不再悅目,她也睡著了,收斂了花瓣,收斂了美麗。金兀術回想起它的光豔,眼前一陣朦朧的倦意,仿佛,自己也要睡著了。


    花溶的一隻腳抬起,正要跨出門口。甚至,連陸文龍她都不想再等等待了。等待也是一種威逼和殘酷。也罷,這個世界上,真正幸福的人本來就很少,又何苦再消滅掉一個活生生的少年的幸福?


    “咚”的一聲,她驀然回頭。月色下,金兀術麵色出奇地慘白,隻是嘴角邊露出一絲殷紅。她心裏一震,抬起的腳生生停下。


    他好似並未注意到她的停留,微微閉著眼睛,那一身倜儻的東坡服,寬大的東坡巾,都停止了,和他人一樣,靜止不動。


    陸文龍驚叫一聲:“阿爹,阿爹……”


    他緩緩的笑一聲:“兒子,我沒事。我隻是覺得有點倦。”


    她徹底停下了腳步,聲音十分柔和,卻還是那種習慣的淡淡的,仿佛沒有什麽私人的感情,隻是注意聽時,卻是微微顫抖的,如風刮過,沙沙的聲音,寂寥,充滿一種女性的憐憫和同情。


    “四太子,我忽然想唱一支曲子。”


    金兀術覺得那麽怪異,自己生平沒接受過任何的同情,也不需要。但是,這憐憫來自她,來自她皎潔的麵龐,來自她月色下比柔枝還明媚的柔荑,來自她那種沙沙的天籟般的聲音……隻因為來自她!


    來自她啊!是第一次。誰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次?


    她張口,聲音是細軟的,也是沙沙的,帶著一點慵懶,又仿似一點不甘,如一壺酒,溫得過熱,在冬日裏冷下來,就帶了點淡淡的淒涼。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斜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繼。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


    他的手指按著琴弦,合著她的節奏。


    意識變得很模糊,想起她送自己的成親禮物。一本王安石,一本蘇東坡,二人的真跡。宋國,富饒的,美麗的宋國,出了王安石,蘇東坡這樣偉人的宋國,為什麽也抵擋不住鐵騎的橫掃?


    靖康大難,淮揚大屠殺,搜山撿海……一樁樁,一件件,風雅護佑不了它的人民,在女真的鐵騎下,婦女們受辱時的嘶吼,兒童們流離時的嚎哭,老人們就死時的哀歎……更多的、無數的壯年人,他們都麻木了,如任人宰割的豬牛羊。


    金兀術,他想,我這一生,屠殺了多少宋人?辱沒了多少婦女?讓多少老弱病殘貧寒交加地死在逃亡的旅途上?


    就如夜夜的噩夢,成群結隊的惡鬼纏身,步步驚心。


    所以,她臨別,她在這樣的月光下,唱的依舊是:“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那是王安石的警醒,這個偉大的政治家,他生平不修邊幅,沒有私敵,畢生致力於大宋的改革和富強。他甚至是唯一不納妾的大臣,別人送上門的小妾他都會當場賠錢送回去,隻守著自己的胖太太,過了這一生。就算後來變法失敗,他的政敵要攻擊他,也找不出他任何私德上的汙點。


    宋國,曆來不乏這樣的怪物,所以,每每山窮水盡,又會柳暗花明。無恥如趙德基,也有嶽鵬舉這樣的名將,讓他的江山得以保存——保存的,更是漢人文化的最後一個港口,最後的一絲體麵,讓她不至於滅絕,千秋萬代的傳下去。


    我的江山,誰的天下?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理解嶽鵬舉了,那是骨子裏散發出的一種雄偉,一種高潔,並非因為他個人的私利。


    這就是自己留不住花溶的原因!


    宋國女子,金國太子,隻能如此,就隻能如此!


    那是兩個世界的平行線,永遠也不可能交匯。


    日月二光,在同一個時候,一升一降,在那一邊,月光已經落到了西山的頂上,隱隱如一層青紗的帳;在那一邊,太陽以朝霞為前驅,正在乘風破浪,就如美麗的女郎,慢慢地,揭開自己的麵紗。


    花溶的腳步輕輕,已經走出大門。


    陸文龍叫一聲“媽媽”,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他在流淚,這個小小的少年,一直在流淚。他不知該去向何處,也沒法做出判斷,每一個選擇,都撕心裂肺。


    金兀術驀然睜開眼睛,隻見早晨的霞光已經照紅了周圍樹枝上的露珠,四太子府的大大的園林裏,一隻孔雀從樹梢上跳下來,舒展著美麗的翅膀。兩隻小鹿跳出來,長長的優美的脖子舒展,它在草地上跳了幾下,又伸直了自己的軀幹,形態優雅如高貴的少女,這才輕盈地往前走。


    一聲畫眉鳥的叫聲,那麽清脆,那麽悅耳。他忽然想起北征的時候繳獲的一冊書籍,那是漢語之外的另一個民族的詩歌,行走在路上的盲人,唱出心靈深處的最美好的聲音:


    願她走過的路上點綴些青綠的荷塘


    願大樹的濃蔭遮掩這火熱的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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