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草原上已經滿是載歌載舞的人兒。


    這一日的歡慶,似是狼主賞賜了一個新來的歌姬團隊。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樂隊,估計是金人從邊境搶來的或者從商旅手中購來的。她們因為久在邊境的關係,對南朝的曲子反倒不甚精通,彈奏的全是昔日遼國的靡靡之音。遼人的音樂相較宋國的婉約,要簡單得多,卻更有野性的風情。


    耶律觀音聽得眉飛色舞,王君華在她身邊,不經意看她,才發現耶律觀音做了非常精心的修飾,濃妝淡抹,恰倒好處。尤其,她穿了一身半遼人的改良裝,仿佛回到了當初草原上第一美人的風情。為了這個王妃位置,她也是下了本錢的。王君華心裏一動,笑道:“耶律娘子可是草原著名一枝花,能歌善舞,不妨跳一曲,讓大家開開眼界……”


    耶律觀音落落大方地站起來,她本就體態豐盈,明眸善睞,這些日子的精心裝扮,更恢複了風韻,走到場中,目光有意無意地看向四太子,但見他麵帶笑容,這才開口:“奴家這就獻醜了。”


    她手一揮,樂隊彈奏起當時最著名的一首曲子,耶律觀音舞動起來,雖然不如喜奴兒的性感魅惑,卻多了草原的風情,像一朵火辣辣的太陽花盛放,自有她的美麗動人處。


    王君華誇張地大聲叫好,金兀術也合著拍子自得其樂。


    一曲終了,他大聲說:“賞賜耶律娘子一對鐲子。”


    耶律觀音喜出望外,急忙謝恩,王君華也暗自歡喜,這表明四太子對耶律觀音的青睞,並且,更重要的是,喜奴兒還坐在四太子身邊,依舊是薄紗輕掩,酥胸半露,雖然不若昔日躺在四太子的懷裏,但,這也是一個信號,不是麽?


    金兀術環顧四周,舉起酒杯:“小王子母子怎地還不來?”


    陸文龍的聲音響起:“阿爹,我們來了,早就來了。”


    他轉身,看著身後,花溶牽著兒子的手,就站在那裏。花溶滿麵的笑容,兒子卻一臉奇怪的表情,眼光落在耶律觀音手上的鐲子上,又落在喜奴兒身上。


    “阿爹,你不是說已經趕走她了麽?怎地她還在?”


    金兀術忽然有些狼狽:小孩子,這是在疑惑阿爹為什麽會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目光一轉,看到花溶的笑臉,那種笑,從眉梢展開,鼻子微微皺起,嘴角彎成一種很好看的溫柔。


    “兒子,給阿爹看你今天的戰果。”


    她開口,不經意地化解了金兀術的尷尬,陸文龍便不再追著喜奴兒看,急忙拿出很美麗的一隻羊角:“阿爹,你看,我獵的。”


    金兀術拿著羊角,卻無心細看,目光落在花溶身上。她換了一件大紅的薄紗衣,上麵繡著明黃色的金線和翠綠的鳳凰。眾人被這件華麗得不可思議的華服晃得幾乎睜不開眼,王君華睜大眼睛,死死盯著上麵的鳳凰,她當然認得,這衣服出自宋國的宮廷,是皇後服,自然是當初被金人搶走的。


    皇後服!


    四太子竟然將皇後服給花溶穿上。


    王君華雖然沒做過皇後,卻知道,大紅的顏色,從宮裏到豪門,隻有正妻才有資格享受,就算納妾,小星進門,成親當日,也隻能穿粉紅。這是規矩。


    金兀術也被這件絢爛的衣服晃得睜不開眼睛,不可思議的美麗,連他也不知道,花溶這幾天究竟是怎麽了,要在往常,她一定會和孩子一起對自己譏諷一番,今天,卻那麽賢淑,大度,甚至替自己解圍。


    他甚是狼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花溶卻若無其事:“四太子,你嚐嚐……”


    這時,金兀術才發現她手裏端著的一隻精美碟子,裏麵是切好的烤羊肉,香噴噴的冒著熱氣。


    “這是廚房剛烤好的,你嚐嚐……”她手一伸,叉起一片羊肉遞到金兀術嘴邊,“這是兒子親手獵獲,說要孝敬阿爹……”


    金兀術受寵若驚,一張口,吞下整片羊肉,連聲說:“好好好,味道真是好極了……”


    耶律觀音謝恩的禮還沒行完,四太子還沒發聲,她就隻能尷尬地站在原地,剛剛的風光仿佛一片煙雲,頃刻間就飄走了。她咬緊牙關,恨不得將手裏的鐲子,劈頭蓋臉就向那個狐狸精打去。


    …………………………………………………………


    花溶的目光不經意地看過去:“耶律娘子,入座吧,站著多辛苦呀。”


    耶律觀音恨恨退下,這個女人,竟然代四太子發號施令?她看金兀術,金兀術卻喜滋滋的正在和兒子品嚐羊肉,對於場中的暗湧絲毫不覺。一轉眼,見花溶令耶律觀音退下,他心念一轉,大聲說:“來人,將頭飾送上來。”


    眾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隻見老管家笑眯眯的下去,不一會兒又上來,這一次,是抬上來的大箱子,一打開,眾人隻覺炫目之極,竟是一頂精美絕倫的頭冠。頭冠的打造與眾不同,黃金為底,一圈孔雀翎用了12顆同色同質的珍珠鑲嵌。一顆這樣的珍珠已經罕見,12顆並排,可謂價值連城。它的特色還不在於珍珠,而在於頂端正中鑲嵌的一顆綠寶石。寶石綠得沒有一絲雜質,美麗得令人看一眼,魂仿佛也被勾去了大半。箱子裏除了這頂頭冠,還有許多金銀、珍珠等。


    陸文龍見到這樣美麗的王冠,驚呼一聲:“阿爹,好漂亮。”


    金兀術親手拿起頭冠,笑眯眯的,隨手戴在身邊花溶的頭上,左右端詳一番,才轉向兒子:“兒子,你看媽媽多漂亮?”


    陸文龍喜不自禁,拉著媽媽的手,“媽媽,真好看。”


    沉甸甸的頭冠戴在頭上,花溶又瞟一眼箱子裏的其他東西,抿嘴一笑。金兀術這才看著一眾侍妾:“以後,四太子府的一切事宜,都由王妃主張。”


    眾人唯唯諾諾答應,又恭維一番,坐在四太子身邊的女人,大紅喜服,戴了後冠,一切都已成為定局?


    花溶笑著,又敬金兀術一杯酒,眾人隻見那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父慈子愛,仿佛沒自己等人什麽事情,均覺得無趣極了。


    暗中的王君華,又是一口氣咽不下,心裏極其微妙的感覺,對耶律觀音受到冷遇既有幾分高興,又甚覺不安。如果喜奴兒、耶律觀音一個個陸續倒下,自己還何以對抗花溶。


    這一日,月色如水。


    草原的風一陣陣吹來,不冷不熱,完全無愧於避暑勝地的稱號。三分微醺,金兀術看著身邊的女人,孔雀翎、大紅服,明媚而濃豔,迥異她昔日的風格。他心潮湧動,渾身的欲望又幾乎遏製不住,手伸出,終於拉住她的手,緊緊的,呼吸急促:“花溶……”


    陸文龍也在一邊拉住她的手,他興高采烈,第一次見到阿爹和媽媽如此親熱如此和諧。“阿爹,我們以後都這樣麽?”


    “一家人,自然會這樣。”


    “媽媽,你看前麵多好的花。”


    月光下,前麵不遠處,一地的野花在夜色裏盛放。


    “兒子,去給媽媽摘一些。”


    “好耶。”


    陸文龍一跑遠,二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對。金兀術的手微微用力,察覺握在手裏的柔荑,不但沒有絲毫的反抗,相反,她的手指軟軟地蠕動,竟然反握了自己一下。


    多少年了,竟是她第一次主動握自己的手,而且不是在生死抉擇的時候,不是反戈一擊的前奏,而是和平時刻的選擇——選擇,這是她的選擇麽?


    嶽鵬舉已經死了,不是麽?


    她身邊無人,心境是不是就有了些變化?


    草地那麽柔軟,月色如此撩人。金兀術拉著她的手,二人並肩坐在草地上,兩隻手,還是緊緊握在一起。他定定心神,貼在她耳邊:“花溶,我們真正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抿著嘴巴,笑容像一陣清風,微微點頭,聲音也是低低的:“隻要秦檜夫妻一死,唯這道坎,我實在邁不過去……”她幽幽歎息一聲,“四太子,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你的心意,我又何嚐不知?恩恩怨怨,糾纏不清,你負過我,我也負過你。因為隔著以前我以為的國仇家恨。可是,國是誰的?家是誰的?都是他趙德基的。我和鵬舉為趙德基賣命,換來的是什麽?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兩行淚水順著麵頰滑落。


    金兀術想起臨安那一夜的血戰,她渾身的傷痕累累,如陷入陷阱的小鹿,做著最後的掙紮。從未像現在這樣震撼:這是個女人,最最柔弱的女人。家沒了,丈夫沒了,天涯海角,孤身一人。


    “花溶,對不起,我真是對不起你……”


    這一刻的道歉,出自真心,這個女人坎坷的命運,很大程度上自己應該負起責任。自己,也是臨安威逼的凶手之一,不是麽?


    “花溶,對不起……對不起……”他喃喃自語,心底奇怪的疼惜,這一刻,真正忘了解藥,忘了欲望,而是對著一個心儀的女人,抬起手,擦她臉上的淚水,擁著她削瘦的肩,聲音柔得出奇:“別怕,有我呢,這一輩子,我一定對你好,絕不會讓你後悔……”


    “鵬舉死後,我曾非常仇恨你,可是,我更恨趙德基,恨秦檜。若不是他們,鵬舉絕不會死。四太子,我真恨不得自己從不曾替趙德基效命……”


    “我明白,我都明白……”那是她心裏的一個死結,要解開這個死結,唯有殺掉秦檜。他緊緊摟住她,她再也忍不住,在他懷裏失聲痛哭。


    仿佛她唯一的依靠,也隻能是她唯一的依靠。這種認知完全激動了金兀術,摟著她顫抖的身子,雙手撫上,才發現這具身子何等削瘦,腰肢細軟,仿佛輕輕一用力,就會折斷。曆經滄桑,曆經生死,花溶,她的確再無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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