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魚湯,玩耍了一天的小虎頭沉沉睡去。秦大王走到床邊看他一眼,伸出大手撫摸一下他的頭,隻見他長長的睫毛如一排扇子般垂立,咧嘴笑著,不知夢見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終究是孩子,離開了媽媽,也能如魚得水。可是,成年人呢?


    他大步往外走,回到自己房間,看一屋子的一塌糊塗,酒味,汗臭味道……這間屋子不知何時變得如此亂七八糟,也不願讓嘍囉們整理。


    仿佛帶著一種氣息,一種熟悉的女人氣息。在這裏,和一個女人朝夕相處一年,她溫存的目光,替自己梳頭,替自己輕輕按摩,有時還親自做幾個小菜,陪自己吃飯……不曾經曆過還沒什麽,可一旦有了這樣的生活習慣,再要舍棄,便如割肉。他的頭發亂蓬蓬地糾結在一起,也不知有多久沒梳理過了。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總是期待奇跡,她會回來,那個女人會回來,用溫柔的手,替自己梳頭。


    門外傳來小嘍囉的聲音:“大王,劉誌勇回來了。”


    秦大王急忙走出去,隻見劉誌勇神色支支吾吾。本是意料中的結果,他卻依舊不安,劉誌勇行一禮:“大王,屬下失職,夫人她不肯回來。她說自己平安,叫你不必去找她。”


    “她現在去了哪裏?”


    “她刺殺趙德基未遂,往北去了。”


    果不其然,這個瘋女人,真單身匹馬去刺殺趙德基,這是注定的失敗,不是麽。可是,她又去北方做什麽?刺殺金兀術?


    “夫人叫你再也不要找她了。”


    “滾出去,老子知道了。”他轉身進屋“砰”地一聲關了門,暈乎乎地倒在床上,咬牙切齒:“死丫頭,你以為老子會找你?想都別想。以後你就算想通了要回來,跪著求老子,老子也不會要你了。”


    劉誌勇急匆匆地走到船舶處,楊三叔慢慢地從陰影裏走出來,老臉上多了一絲欣慰之色,對兩名嘍囉說:“趕緊準備大王的婚事,一定要熱鬧,天下皆知。”


    “是。”


    …………………………………………


    清晨的陽光透過白樺樹皮泥牆,照射成一道塵土飛揚的萬花筒。


    花溶慢慢睜開眼睛,看塵土在那一圈長長的光圈裏跳舞。她推開門,隻見門口已經放好了洗漱的水,紮合站在門口,見她出來,驚喜地摸摸頭發:“小哥兒,我給你準備了早點……”


    她微笑著點頭,經過一整夜的酣睡,精神前所未有的輕鬆。簡陋的木板桌上放著幾碟遼國的野味、一大碗駱駝糜乳,花溶也不客氣,坐下去就大吃大喝。她見紮合站在邊上,就叫他一起吃。


    “紮合,我會不會耽誤你做生意?”


    “不耽誤,不耽誤。要晚上才有客人,而且生意很差。”紮合這小攤隻晚上有幾名來光顧的潦倒老兵,花溶尋思一下,問他:“紮合,這些日子可不可以暫不營業?”


    “可以。小哥兒,反正小店也沒幾個錢,你在燕京要做什麽,我都幫你。”


    她由衷道:“多謝你,紮合。”


    他喜得直搓手。


    花溶環顧四周,看看他這個破敗如狗窩一般的“家”,幾張亂七八糟的皮毛,一些幹草堆,真可謂家徒四壁。她微微一笑:“紮合,等這事暫告一段落,我替你張羅娶一個賢良的女子成一個家……”


    他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也說不出什麽話來,渾身已經穿得十分整齊,腰上別著一把女真男子常見的匕首和弓箭。“小哥兒,你要去哪裏殺仇人?我幫你。”花溶失笑,他以為現在就要去殺人了麽?“紮合,我們現在還不需要去殺人。”“現在幹什麽?”“看看原來遼國的風土人情。”


    紮合很是驚訝,難道小哥兒是專門到燕京遊山玩水的?他卻也不多問,反正花溶說什麽就是什麽,立刻備馬和花溶一起外出。


    夕陽西下。


    綠色的草原如鍍了一層淡淡的金。二人騎馬穿越了草原,七彎八拐過了一片鬆林,一個石林,又是草原和淺淺的山脈。如此繞行二日,前麵是一片一望無垠的原始叢林。紮合看著這片叢林,神色突變:“小哥兒,我們走錯了,換一個方向。”


    花溶看他麵色遽變,就說:“紮合,我看前麵森林風景很好,我們不如去看看?”


    “不能去。小哥兒,那裏是‘魔王的禁地’……”紮合說出這幾個字,神色更是難看,“十幾年前,我隨大金軍出征遼國,因為追逐一支敗逃的遼軍闖到這裏,那支遼軍有八百人,我們有一千人,大家進了這片叢林,就再也沒有出來……”


    花溶奇道:“他們在裏麵埋了伏兵?”


    紮合猛烈搖頭:“裏麵有魔王,他把他們全吃了,遼人,金人,一個也沒能活下來,他們的心肝全部吃了,四肢也被吃了……”他聲音發抖,“那時,我因為左腿受傷,和七八名傷員落在後麵,沒能衝進去,才僥幸不死……”


    花溶想起那天親眼目睹的剜心行為,心裏慢慢有了譜,這裏,也許是耶律大用的一個神秘據點,那些野人大概聽命於他。至於吃人,許多以前的原始部落都有這個習俗。


    紮合見她根本不信,更是惶恐:“小哥兒,我們快走,如果招惹了魔王,非死不可……”


    她微微一笑:“紮合,那些不是魔王,隻是野人。”


    “野人?”


    “對。我懷疑他們都聽命於契丹的某個沒落貴族。”


    紮合驚叫起來:“怎麽會?無論是金人還是契丹人,隻要靠近這片叢林,非死不可。這麽多年,我們從來不敢來這裏,就是大金的千軍萬馬也不敢來。那是魔王,大金的拐子馬也敵不過。”


    花溶想起耶律大用的行為,更加肯定這些野人跟他有關,想必他正是利用巫蠱妖魔之說,又讓人目睹吃人一幕,增強恐懼心理,從此無人敢接近這片神秘之地。紮合見她麵無懼色,更是慌張:“小哥兒,你該不會想闖進去吧?進去就是死路一條……”


    她壓低聲音:“我見過那些野人,頭戴綠色羽毛,絕非魔王。”


    自認識以來,紮合從未對她有半點違逆,這一次態度卻十分堅決,攔在她的馬前,不敢大聲,隻一徑搖頭:“不行,萬萬不能去。”


    花溶也不堅持,又看看那陣茂盛的叢林,心裏忽然一動:“紮合,你會不會講契丹人的土語?”


    “我在燕京十幾年,能講十幾種契丹土語,就算很偏僻的也能聽懂,比女真語還熟練。”


    花溶心裏一喜,點頭說:“好,那你教我契丹土語。”


    紮合見她不再強行闖那片密林,大大鬆一口氣。卻聽她說:“你隨我來。”


    紮合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我們去哪裏?”


    “看看這些野人究竟在做什麽。”


    紮合驚得不能自語。


    這是一片神秘的山穀,裏麵鬆風陣陣,飄蕩出一陣陣奇異的花香。一個黑衣黑紗的女人跪在木門前,不停叩頭:“耶律觀音拜見太子……”四周並無動靜。她繼續叩頭,半晌,頭頂一股涼風,一個黑影也不知是從哪裏飄出來的,陰森森的:“耶律觀音,你真是膽大包天,怎麽敢來這裏?”


    耶律觀音的聲音充滿了怨毒:“我大遼亡國,千萬人淪入金人之手,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奴家父兄被殺,兒子又因為一場天花死去……”


    “你兒子死了?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今年的那場瘟疫。”


    “瘟疫發生在上京,你兒子在燕京!”


    “可他依舊死了。老天無眼,奴家喪失了唯一的寄托,現在無依無靠,在四太子府做最下賤的粗活……”


    “你想怎樣?”


    “我要回去!回到四太子府,做四太子府的女主人!”


    耶律大用怪笑一聲:“是你自己不爭氣,把握不住機會。現在,你怎能再回去?”


    “所以我需要你給我一種藥。”


    “什麽藥?”


    “讓四太子迷住我,封我為王妃,讓我能為四太子生一個兒子。”


    “耶律觀音,你瘋了。”


    作為原遼國的上等貴族,她家在耶律家族裏占據著重要位置。耶律大用是太子,也是她同宗的叔叔。


    “我沒有瘋,太子、叔叔,您是我大遼唯一的希望,是我大遼的王,奴家願意做您的左膀右臂。如今四太子權傾天下,如果您能助我登上王妃寶座,奴一定跟你聯手,恢複我大遼江山,畢生為您效命。奴家吃夠了國破家亡的苦,再痛苦也會咬牙堅持下去……”


    耶律大用陷入了沉思裏,這些年他奔走在複國的夢想裏,從不拒絕任何合作的機會。以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耶律觀音,但當初耶律觀音純粹想保住四太子府的榮華富貴,不願跟他合作。現在走投無路,心境也發生了極大改變,如果能助她成為越王妃,從四太子身上打開缺口,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好,很好。你起來。”


    耶律觀音隻覺得大力一托,自己就站了起來。


    “耶律觀音,既然你準備重入四太子府,那你有沒有什麽準備?”


    “有。四太子此人,是個狂熱的戰爭分子。他最愛的莫過於在敵國的土地上縱橫馳騁,殺掉敵國的男子,掠奪他們的妻兒和財寶。現在宋金和議,他的性子,是不會悶著的。”


    “好,你的任務就是探聽他對宋的和戰,最好能夠挑起他再次發動宋金戰爭。”


    耶律觀音點點頭:“奴家明白。”


    唯有宋金戰亂不休,打得越厲害越好,如此,亂世之中,遼國才真正有複興的機會。


    “女子複仇,要切記一點,不可對敵人動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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