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第一將星,那麽男人。


    帝國的第一君王,那麽陽痿。


    在他麵前,自己的卑瑣,一覽無餘。甚至,他的妻子都重傷不育了,還能生下兒子;可自己,偏偏絕嗣。


    縱是帝王,也隻能空餘妒忌。


    所以,他喜歡秦檜,和自己同病相憐的秦檜。


    妒忌,妒忌如一條撕咬的蛇——該死,該死的嶽鵬舉,該死的花溶。


    這世界上的男人,隻能比自己更加陽痿;這世界上的女人,隻能比王君華更加諂媚。嶽鵬舉、花溶,他們統統該死。


    利箭射來,嶽鵬舉揮舞手鐐,掃落十幾支箭簇,花溶在他身後,左支右絀。“十七姐,往左……”趙德基那麽清晰地聽見嶽鵬舉的低喝聲,充滿威嚴和力量。這個時候,千軍萬馬下,他依舊凜然無懼。


    “鵬舉……鵬舉……”


    恍惚中,是花溶抱著兒子的笑臉,豐潤的身子,這樣的女人,卻不屬於自己。自己都準備放過她了,她竟連死也要追隨著嶽鵬舉!如此,就讓她死好了!帝王得不到的,其他卑賤者,更加別想得到!此時,他心裏對花溶的最後一絲仁義也消失得蕩然無存,手一揮,咬牙切齒:“二人都就地格殺……一個不留……”


    “就地格殺!”


    “一個不留!”


    這命令通過秦檜、通過萬俟咼、通過禦林軍的侍衛統領,一聲聲傳遞出去。整個大理寺獄上空,回蕩著凶殘的傳遞聲,聲震雲霄:


    就地格殺!


    一個不留!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接一聲的巨響,整個大理寺獄上空,烈火熊熊。趙德基、秦檜、萬俟咼驚成一團,立刻意識到除了嶽鵬舉夫妻,一定還有其他人在接應。


    趙德基咬著牙齒:“務必將所有叛逆一網打盡。”話一說完,就在眾多侍衛的簇擁下,奪路而逃。


    秦檜咀嚼著腮幫子,他的上百名親衛隊已經趕來,心裏十分鎮定,得意洋洋:“今天就趁機將嶽鵬舉一黨一網打盡。”


    嶽鵬舉拉著妻子已經衝出北門,前麵一團漆黑,分岔的兩條道路。


    花溶心慌意亂,腳步一歪,耳邊傳來震天的追殺聲,前麵是衝天的火光。張俊親自率領大軍,戰場上屢戰屢敗,遇敵便逃,如今方第一次體會到“指揮若定”、勝券在握的快感:“嶽鵬舉來了,殺!殺!殺!”


    嶽鵬舉伸出手肘護住妻子:“十七姐,走左道。”


    花溶答應一聲,越來越近的火光裏,隻見丈夫身上已經插了七八支利箭。她幾乎站不穩身子,嘶聲喊:“鵬舉……”


    “沒事,沒事,快走……”


    她伸出手要拉住丈夫,卻被嶽鵬舉伸出鐐銬的雙手一推,身後的利箭,如烏雲一般射來,擦著耳邊呼呼的風聲。臨安的城門已經不若開封的規模,但它依舊緊閉,東南西北守城的士兵喧嘩成一團,他們剛剛得到命令,要閉門捉拿逃犯。


    黑夜裏,前麵茫然不知該通往何方。妻子在前麵飛速地奔跑,如一隻迅捷的小鹿。嶽鵬舉也奔跑,全然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中了多少箭。渾身的血液全部凝結在自己的雙手上,在絕望裏渴望奇跡,擺脫它,掙開它,揮舞自己的長槍,殺它個天翻地覆。


    身後,能那麽清晰地聽見箭鏃墜地的聲音,大宋的精銳騎兵殺手,沒有用在對金的戰場上,現在全體出動,用在追殺帝國第一將星的路途上,比大金戰無不勝的拐子馬還厲害。


    帝國從未有過的強大戰鬥力,外戰外行,內戰內行。


    背心上,熱流汩汩地湧出來,他卻感覺不到,身體仿佛有無窮無盡的血,永遠也流不完,滴不盡,所有的意識裏,仍然是前麵妻子的身影——黑夜裏,妻子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如亡命的、可憐的小鹿,又那麽優美動人,仿佛自己在海島上跟她的第一次相見,仿佛在種家莊時的再次重逢。


    那時呀,花開。


    “姐姐,這是我的名字麽?呀,真好看……嶽—鵬—舉……”


    “鵬舉,你都這麽高了?嗬嗬,這次怎麽想起回種家莊看我?”


    “鵬舉,你不走,今晚陪我,好不好?從金營逃亡的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很害怕……”


    “鵬舉,小時候我阿爹媽媽都叫我十七姐,你也叫我十七姐……”


    “姐姐……我眼睛好疼啊……十七姐,我們不要鬧別扭啦,以前都是我不好,今後,我們要好好過,不能再有任何的不愉快,好不好?”


    “鵬舉,我真的懷孕啦?我們真的會有孩子?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


    在她最美麗的歲月,在自己最好的年華,二人相逢,既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一切,恰到好處。


    無數的冷箭、刀槍殺來,他隻看到攻向妻子的,看不到射向自己身上的。妻子用盡力氣,如落入陷阱的小鹿,揮舞著手裏的武器做著最後的反抗。他舉著枷鎖的手,徒勞無功地旋轉,卻終究不得其法。


    恨啊,英雄無用武之地。


    “啊……”的一聲,那是妻子的慘呼,一支槍尖刺在她的小腿上。她跛一下,如斷了一足的梅花鹿,獵人們正奮力砍殺她美麗的鹿角。


    懷裏的鐲子用力地撞擊心房,咕咚,咕咚,如妻子的手溫柔地撫摸過胸口,柔情似水,甜如花開,鼻端血液的腥味全部變成蜜汁的芬芳……


    他情不自禁地喊出聲:“啊,十七姐……”


    這一用力,被匕首砍斫過的枷鎖,忽然掙斷,他一伸手,就將妻子攬在懷裏,一支原本擦著花溶肩頭的箭簇,斜斜地射在他的臂膀上。


    這一刻,花溶充滿喜悅,甚至看不到丈夫身上的傷口,嗬嗬大笑,一把抓住他的手,拚命地跑,丈夫掙脫了枷鎖,就得救了!


    自由了!!!


    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雪越來越密集,落在二人的手上,卻被燙得立即融化,滴水成冰。


    黑暗的埋伏裏,無數柄大刀砍過來,二人的身上、腿上、腳下、頭顱……花溶步履踉蹌,舉步維艱,一刀從右邊的肩肋劃下,一陣灼熱,汩汩的血液落滿她的小弓,七彩的羽毛在迫近的火光裏,全部變成鮮豔的紅色。


    嶽鵬舉在屍堆裏撿起一把大刀,劈開七八圍上來的敵人,狠狠地擁住妻子搖搖欲墜的身子,火光裏,妻子全身染紅,臉都是紅的——如夜裏忽然盛開的一朵鮮花。


    他叫得撕心裂肺:“十七姐……”


    她忽然笑起來,精神一振,站穩腳步,保持了極大的清醒:“鵬舉,向右衝……”


    嶽鵬舉幾乎是抱起她,蹭蹭地躍起,腳踩在七八柄大刀上,騰空掠起,懷裏的身子,那麽沉重。


    前麵是一條小巷子。


    幾盞燈籠,三五酒令,雪夜圍坐,紅泥小火。


    “呀……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是苦讀的書生還是落魄的士子?是青樓的落寞或者異鄉的羈旅?


    南國呀,總是這麽令人向往。


    寒門風雪夜,誰待夜歸人?


    香豔纏綿隨誰去?今宵別離風露中。


    一個人影悄悄立在窗邊,緊張地看著外麵的一舉一動。靠近,再靠近。滿天的火把,震天的吆喝、廝殺、血腥……


    美麗的窗紙潔白,隱隱的花紋,嗬出一口熱氣,立刻模糊。他一伸手,撕開窗紙,靜靜地佇立窗邊,從樓上看南朝的風景——


    那是自己夢裏的裝飾。自己的夢,又將點綴誰?


    衝天的火光,居民們緊閉門戶,不敢做聲。風雅的臨安,第一次如此大動幹戈,比金軍的淮揚肆虐更加可怕。


    那是一抹極其詭異而妖嬈的風景。雪夜奔跑的一對男女,男人身上已經如一隻刺蝟,像一隻收集箭簇的草人。他明晃晃的大刀上滿是血跡,刀鋒已經硺出缺口,唯有他的身子還站得筆直,奔跑的姿勢微微前傾,護住自己左側的女人;而女人,臉是紅的,衣服是紅的,頭發也是紅的——如黑夜的紅花——其實,她整個人都是黑的,但他不知為什麽看成了觸目驚心的紅,仿佛寒冬裏早開的紅梅。


    隻有南國才有這樣豔麗的紅梅。


    她的頭發已經完全散開,在風雪裏飛舞,如某種妖冶的女巫,又如某種高山上的神秘仙子,握著小弓的手背滿是紅——


    仿佛在迎合即將到來的除夕夜。宋人的習慣裏,總是喜歡大紅大紫,大紅大綠,以圖紅紅火火。如她們的鳳冠霞帔,大紅喜服。


    他才想起,明日,就是宋人的除夕夜了。趙德基怕除夕行刑不吉利,所以選在臘月二十九。此時,子夜已過,其實,已經進入除夕了。


    素手纖纖,烹茶的妙人兒,萬般幻化,花鳥蟲魚,輕歌曼舞,都被這一抹紅消滅——他在這時,竟想起風雅,四太子府的煎茶一刻的風雅,射柳節上舉著柳枝揮舞的風雅。


    他的腿忽然有些發軟,比一切的惡仗更驚心動魄。


    武乞邁站在他身邊,聲音也在微微顫抖:“真沒想到,嶽鵬舉竟然越獄……四太子,我們該怎麽辦?”


    沿途,布滿了他的上百名精銳和眼線,如暗處的魅影,安插在大宋首都的心髒,在帝國的毛細血管裏蠢蠢而動。


    他呼吸急促,回答不上來。


    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有一片刻,他被那風雅的紅,刺激得忘了自己的命,自己的毒,還掌握在那個女人手上。他甚至忘了,她若死了,自己也活不了了。隻是,此生此世,三番四次,該下毒手的時候,那個女人,為何每次都要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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