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並非是人民的天下,並非是文臣武將的天下,而是他趙德基一人的天下!其他人,全是他砧板上的肉,他想屠便屠,想殺便殺。


    他拚命摟住妻子,恨不得將她揉碎了貼在自己的骨血裏,情不自禁,喃喃自語:“十七姐,我們走,馬上就走……我帶你離開這裏,永遠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從他懷裏抬起頭,雙眼晶亮,牢牢盯著他,興高采烈:“真的麽?鵬舉,我們真的可以走?你真的答應跟我走?我們去接了兒子,天涯海角,西域、南洋、波斯……天涯海角,總有容身之處……”有一片刻,她產生了強烈的幻覺,眼前的男人,真正屬於自己一個人了,不再是帝國的英雄,不再是叱吒的將星,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沒有任何道義職責,完完全全,無牽無掛,夫唱婦隨。


    “鵬舉,兒子等著我們……我們接了他就可以走了……”她淚流滿麵,再也說不下去,她看著丈夫的眼神慢慢黯淡下來。好半晌,她才自言自語,隻是說給自己聽,安慰自己混亂的思緒:“不行,還有易安居士她們……還有高四姐……還有張弦、於鵬等等……鵬舉,我們不能走……”


    走不了,怎麽走得了?千絲萬縷,花溶緊緊貼在丈夫懷裏,抱著他的脖子,絕望得渾身發抖。


    嶽鵬舉沒有做聲,在漫天的大雪裏,抱起妻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站在雪地裏,停滯不前,完全忘記了這是一個多麽寒冷的冰雪世界,心裏滋生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希望這條風雪之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雪越來越密集,二人身上已經一片白茫茫,花溶緊緊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劇烈的心跳,他的袍子解開,緊緊包裹住她。那是一種寧靜的感覺,天地之間,旁若無人,她也不催促他,心裏跟他是一樣的想法:無論多麽寒冷,如果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那該多好?


    “怡園”的門口已經掛滿了冰梢,這一年的大雪,空前地猛烈,南國世界,完全變成了北國的天空。


    回到家,李易安等人搶上來,屋子裏生了火爐,嶽鵬舉扶著妻子坐在火爐前,哀憫地看著她。妻子這一生,不知受了多少苦,原以為,自己能夠帶給她安穩的一生,沒想到,還是不成。


    花溶坐在椅子上,渾身發抖,李易安端了一杯熱茶,柔聲說:“十七姐,喝了吧……”


    花溶喝下熱茶,環顧四周,身邊,鵬舉的臉、李易安的臉、高四姐母子的臉……還有兒子隱隱的麵孔。她心裏慢慢安寧下來,隻緊緊攥住丈夫的手,一動也不動。


    嶽鵬舉聲音十分沉靜,喚來親兵馬超:“你把家裏所有人召集起來。”


    “是。”


    “怡園”的男女仆一共11人,加上親兵15人,一共26人。這些人中,好幾名是長期跟隨著嶽鵬舉夫妻的。


    嶽鵬舉平靜地說:“今天召集大家,是因為我自知在劫難逃。大家不用再跟著我們夫妻受苦了。你們都是清楚的,嶽家早年並無餘財,這些日子,我和十七姐的賞賜還有一些盈餘。給你們每人50貫,今後各安家業。你等各奔前程。親兵們可以去鄂州從軍,不需再留在我身邊……”


    眾人淚如雨下,均不肯離去。一名親兵悲憤說:“小的跟隨嶽相公十餘年,不忍在嶽家大難時離去……”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不肯離開。


    嶽鵬舉沉聲說:“你們的好意,自家心領,但事到如今,你們必須離開,否則,秦檜一定會遷怒於你們,將你們也連累。”


    眾人還是不去,花溶站起來,慢慢開口,聲音十分清晰:“你等不走,總是要白白受到連累,又是何苦呢?”


    李易安和高四姐也幫著勸說,眾人這才收拾了包袱,各自散去,隻馬超二人無論如何也不肯走。


    屋子裏隻剩下幾人,花溶開始安排身後之事,高四姐母子無依無靠,給與500貫;易安居士也給500貫。


    二人哪裏肯要?流著眼淚推辭:“十七姐,你休得如此,我們一定跟你和嶽相公共同進退。”


    花溶搖搖頭,早前,她還對張弦的生還抱著希望,如今,天薇都保不住了,對金兀術許下的諾言,自然再也不敢相信了。如果張弦一死,高四姐母子何以為生?


    高四姐見此,哭得更是哀慟:“為什麽都是壞人當道?嶽相公和張弦就得不到好報?”


    李易安擦著眼淚,憤憤說:“秦檜老賊狡詐多端,天良喪盡……現在,皇上下毒手是肯定的,鵬舉,你和十七姐不妨馬上離開這個是非地……”


    高四姐也抹著眼淚:“嶽相公,能走一個是一個,你們快走吧,走吧……”


    嶽鵬舉沉痛地長歎一聲,自己一走,於鵬等人馬上就要上斷頭台。這些日子,他在家裏並未閑著,通過多方關係打探,秦檜等怕他逃跑,也故意散播了相關的言論——罪不擴大化。隻要他不逃走,於鵬等人就無憂。


    正因為如此,自己怎能拿一條命,去犧牲張弦等六七條命?


    花溶這時反倒安靜下來,她悄然轉身,去廚房裏拿了一壺酒,諾大的怡園靜悄悄的,再也沒有了昔日的熱鬧。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回到屋子裏,此時,李易安等人已經散開,去準備晚餐,客廳裏,隻剩下嶽鵬舉靜坐。


    她拿了酒放在小火爐上,默默抬頭看一眼丈夫,火光下,但覺丈夫的臉越來越朦朧。


    “十七姐……”


    “嗯。”


    嶽鵬舉緊緊握住她的手,半晌,才柔聲說:“你離開臨安好不好?”


    她避開丈夫的凝視,點點頭:“我會離開的。”


    嶽鵬舉見她躲閃的眼神,暗歎一聲:“十七姐,你留下也沒有什麽用處,不如馬上離開,早走早好……”


    她淡淡說:“你放心,趙德基聲稱罪不及家屬,他這個人,要做壞事,又總想保持仁君的風範,不敢公然將壞事做絕,否則,在佛堂他就不會放我走了。”


    嶽鵬舉當然知道這一點,卻隻是搖頭,他一點也不希望妻子目睹自己的死訊,隻要她離開,離開了,自己才能安然離去。


    “十七姐,今後可萬萬不要思替我報仇之類的念頭……”


    她慘然一笑,自己此後孑然一身,要對抗的是趙德基的千軍萬馬,即便想報仇,又怎麽報得了?


    就在夫妻二人說話的時候,三百名親兵已經悄悄包圍了“怡園”,領頭的正是張俊的死黨,有未閹割的“宦官”之稱的美男子楊沂中。


    但和張俊不同的是,楊沂中和嶽鵬舉並無絲毫個人恩怨,也並不一心想置他於死地。他奉命包圍“怡園”,隻叫親兵在外守候,自己單獨進門。門外,還擺了一頂優待大臣的空轎子。


    在馬超的帶領下,楊沂中來到客廳,他見到嶽鵬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神色十分平靜,仿佛若無其事。他吃了一驚,一拱手,急忙表明態度,十分客氣:“嶽相公,自家奉命前來。陛下吩咐,隻讓你去對質一些事情,罪不及家屬……轎子在外麵侯著……”他拿了聖旨一念,裏麵果然有趙德基的原話“罪不及家屬”。


    花溶躲在屏風後麵,聽得這一句,淚如雨下,鵬舉又還有什麽家屬呢?此去投死,無非是拿自己的命換取屬下的命而已。


    嶽鵬舉拱拱手:“多謝楊十哥。你今日前來,我心裏有數。請在外稍候片刻,我到後院和家屬閑話幾句。”


    “請。”


    嶽鵬舉一走,馬超等人端上一壺美酒,給楊沂中斟了一盞:“嶽相公請楊相公侯著。請喝酒。”


    楊沂中端著酒,遲疑著不敢喝,怕酒裏有毒。馬超端過一盞酒,自己先一飲而盡:“楊相公當知嶽相公為人。”


    楊沂中這才端酒一飲而盡:“也罷,嶽五,自家的確信得過。”


    後院裏,李易安、高四姐和兩個孩子,都哭得死去活來,就連兩個孩子也知,嶽鵬舉此去是有去無回,一個個拉著他的衣袖,哭喊:“伯伯,不走,伯伯,不走……”


    花溶忽然嘶吼一聲:“不許哭。”


    哭聲小下來,嶽鵬舉輕輕抱了抱兩個孩子,柔聲說:“你們的阿爹就會出來了。好孩子,別哭……”


    忽然想起自己的兒子,想起小虎頭,幸好,兒子呆在絕對安全的地方。但臨終也不得一見,再是鐵人,也濕了眼眶。


    花溶緊緊攥著他的手,狠狠擦了擦眼睛:“鵬舉,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撫育兒子……”


    他眼前一亮,隻要他們母子無憂,自己這一生,又還有什麽值得牽掛的?


    “十七姐,你馬上離開這裏。現在,‘他’還不會派人追你……”


    的確,趙德基不會來追自己,是因為他確信自己不會離開。是啊,自己明明知道他的詭計,可是,又有什麽辦法?縱然是高四姐,拖家帶口,也要來臨安等著丈夫的消息,自己呢?自己就扔下鵬舉遠走高飛?


    她平靜下來,柔聲說:“鵬舉,你不要掛念我。兒子需要人照顧,我不會讓他沒了阿爹後,又沒有媽媽。我會照顧他,一定會活著好好照顧他……”


    百般滋味,心如刀絞,嶽鵬舉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放開妻子的手:“十七姐,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活著。”


    “嗯,我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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