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自顧自地尋一張雕花大木椅子坐下,環顧四周,嘖嘖嘖幾聲:“房子不錯,環境不錯,這園林也不錯。嶽夫人,要是你早幾年就學會享受這一切,又何至於有今日?”


    李易安打量著他,淡淡說:“四太子,你藏身秦檜府邸?”


    金兀術這才抬頭打量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婦,但見她眉宇之間,雖然滿是憂患,但神情氣度,卻自有一種高貴端莊,不可侵犯的氣度。他再看幾眼,笑起來:“本太子來時,便聽得秦檜說,他的親戚,天下第一才女李易安,在嶽鵬舉家裏做食客,這位,想必就是李易安女士了?”


    “正是老身。四太子,你也莫得意太久。宋國今日,焉知不是金國的明日?凡事不可做絕,需知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金兀術一拍手:“說得好。不過,人生得意須盡歡,隻要今日本太子權傾天下,明日便成一抔黃土,誰又管得了身後千秋萬代事?”


    他神情倨傲,大言不慚,目光又回到花溶身上,輕歎一聲:“可憐文龍孩兒,苦苦等著他的媽媽,不意他的媽媽早就拋棄了他,忘了他……”


    花溶冷笑一聲:“金兀術,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微笑著:“來做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花溶,這是你們的大聖人孔子說的。”


    花溶也笑起來:“若是我丈夫嶽鵬舉在家,你敢來麽?”


    他搖搖頭,十分坦率:“若是他在,我怎會來?我又不想見他!”他邊說邊往前一步,伸手,仿佛想去摸一下花溶懷裏的小虎頭。


    花溶後退一步,怒道:“金兀術,你別太囂張!”


    他一攤手:“嶽夫人,你誤會了。本太子能幹什麽呢?畢竟這是你宋國的都城,是一代名將嶽鵬舉的家,對不對?本太子隻是久慕蘇杭美景,來遊山玩水而已。一邊品嚐宋國丞相秦檜提供的膏腴美味,一邊等待兩國和議,兵戈止息,豈不遠遠勝過在北地戰場吃秋冬的寒冷和灰土來得愜意悠閑?”他又看一眼花溶懷裏的孩子,那麽肥壯可愛,活脫脫一個嬰兒版嶽鵬舉。


    他眼裏凶光一閃,花溶看得真切,又退一步。以前,無論兩人對立到了什麽境地,總還認為,金兀術,他至少算個漢子,算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因為彼此敵對的立場,縱然陰謀詭計,縱然腹黑心狠,也勝過趙德基的猥瑣下作。今日方知,他和趙德基,本質上完全一樣,無分高下。她此時對金兀術已經恨之入骨,隻恨自己多次婦人之仁,若是早在那次斷指的時候就殺了他,何來今天的屈辱?


    金兀術伸出手,習慣性地,往常的時候,他總喜歡拿一把扇子。但現在,殘廢的右手,已經握不住扇子,白白失去了一件翩翩公子的好道具。他意態瀟灑,聲音從容:“花溶,你還記得本太子在小商橋對你說過甚麽?”


    本太子要你活著親眼看到你的丈夫和兒子,如何一個個死在你麵前!


    花溶氣得渾身發抖,忽然將兒子放在椅子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身邊的小弓就向金兀術攻去,咬牙切齒:“狗賊,今天我就跟你同歸於盡……”


    ………………………………………………


    金兀術急忙避開,花溶早已失去了理智,用盡全身力氣,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金兀術雖是得意洋洋,也心中一震,就地一滾,十分狼狽地滾到門口。花溶不容他脫身,又是一招攻去,金兀術倉促中揮手一掌,花溶完全不顧他這一掌對著自己心口。眼看,二人就要兩敗俱傷。


    金兀術見她並不閃躲,情知她的弓裏那種極其厲害的細針刺出,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他錦繡前程,今天來完全是為了示威,自然不願意和花溶同歸於盡,這一拳就來不及打下去,再次一滾,生生滾出一尺多高的門檻,滾到了門外。


    花溶正要追上去,被扔下的小虎頭嚇得哇哇大叫:“媽媽,媽媽……”一轉眼,也許是見媽媽將來人打得如此狼狽,竟拍手咯咯笑起來:“媽媽……好,媽媽……打……”


    李易安快步過去抱住孩子,孩子還在拍手:“媽媽,打他……”


    花溶舉弓再次追出去,金兀術大喝一聲:“花溶,你不顧你兒子性命了?”


    花溶心裏一震,停下腳步。此時,金兀術的兩名侍衛已經上來,嶽家的幾名男仆和金兵也上來。花溶情知外麵還有金兀術的侍衛,這一番爭鬥的結果,隻怕是自己全家被提早滅門,連丈夫最後一麵都見不著。她重重地喘著粗氣,眼裏要冒出火來。


    “金兀術,你還不滾?”


    金兀術站在門口,好暇以整地理理自己被弄散的頭巾,又恢複了滿臉的微笑:“嶽夫人,本太子今日並無得罪你,你又何必大動幹戈?”


    “我真恨那次沒有殺你!”


    斷指的屈辱,多年的糾結,金兀術高深莫測地看她,對麵的女人眼睛裏射出一股憤怒的火焰。如果目光能殺死人,自己毫無疑問已經死在她的眼中了。


    她的眼珠那麽清澈,風姿依舊,隻是,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不是當初開封城裏素手剖新橙的驚豔?為什麽不是黑夜山道那聲“我喜歡你”的狂喜?為什麽不是燕京行宮裏煮茶彈琴的柔情?


    有許多次,自己明明可以殺她,可總是下不了手;有許多次,她也明明可以殺自己,她終究也是手下留情。恨到極點的時候,為何在一場熊熊大火的時候,依舊不願她死去?


    這一生,自己為何要和一個敵國的女人這樣糾纏不休?


    他搖搖頭:“花溶,我不殺你!我偏不殺你!!!就讓你一個人活著。所有人都死了,你還活著!”


    他的神態越來越得意,越來越狠毒。花溶的手握得拳頭咯咯作響:“你休想。天下事,並非你一人就能主宰。”


    他神態倨傲:“能!本太子就能主宰。至少能主宰你一家三口的生死。”


    趕在花溶動再次動手之前,他迅疾地後退兩步:“花溶,本太子還要提醒你一句,本太子來這裏就是要安心看一場好戲,直到戲劇的落幕。你猜,你的兒子和嶽鵬舉,誰先死?你如果懷恨,不妨馬上去向趙德基告發我,本太子絕不阻止你。哈哈哈,你猜,這個無恥膽小無能陽痿的鼠輩,會不會相信你派人來抓我?……”


    他哈哈大笑著,洋洋得意。花溶站在原地,小虎頭已經掙脫李易安的懷抱,蹣跚跑過來,抱住媽媽的腿,奶聲奶氣地喊:“媽媽……打壞人……媽媽……打他……”


    這聲聲“媽媽”,強烈地刺激著金兀術,麵前的小孩兒,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似極花溶,清澈無邪。他忽然上前一步,完全是情不自禁,竟然伸手去撫摸小孩兒的麵頰。


    花溶駭然,抱著兒子後退一步:“惡賊……”


    金兀術笑得很是猙獰:“花溶,本太子好意奉勸你一句。如果你馬上逃走,也許,還能保住你兒子一命。本太子承諾,絕不派人追你……”


    花溶緊緊摟著兒子,鎮定自若:“我不走。就算要死,我也會和我丈夫死在一起。”


    就算要死,也要和我丈夫死在一起。


    風一陣一陣從門外吹來,金兀術覺得渾身一陣寒意。嶽鵬舉何德何能,有如此生死與共的女人?有朝一日,若是自己不得不赴死,這天下又有哪個女人會跟自己慨然赴死?


    他思慮半晌,別無人選。自己雖然獨霸天下,可屋裏的鶯鶯燕燕成百上千,又何曾有這樣的知己伴侶?


    人之本性,好生惡死。尤其是女人,幾人敢如此慷慨赴死?很久以來的不明白,他猛然發現自己對這個女人抱著的情懷——尊敬的情懷!


    他慢慢開口,這一次,不再獰笑:“花溶,你其實並沒有必要白白送死。”


    “四太子,你恐怕要失望了。鵬舉活一天,我便陪他一天。我就在這怡園,哪裏也不去了。你有什麽毒計,盡管放馬過來。”


    金兀術轉身就走。花溶從大門邊望去,可見前路兩側出現的幾名便衣的侍衛。他在臨安,想必也是步步為營的


    “媽媽……壞人走了……壞人……”。


    四周空蕩蕩的,隻有小虎頭的聲音在空氣裏回蕩,一聲一聲,就令原本寂寞的四周,更是冷清。


    李易安揮退了眾人,關上門:“十七姐,你必須走。再也不能耽誤了。”


    可是,明有趙德基,暗有金兀術,又怎麽走得了?


    一步一殺,處處陷阱,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花溶抱著兒子坐下,已經開始冷靜下來:“居士,怡園已經太不安全。您年邁,不必再摻和這趟渾水……”


    “十七姐,你休得如此!老身一介孤老婆子,秦檜能拿我如何?隻要你和虎頭在臨安一日,我就陪你們一日。”


    花溶眼角濕潤,這些日子,李易安不顧安危,不辭辛勞地陪護,縱然生母在世也不過如此。隻可惜,如此高潔的老人,自己還能侍奉她多少天倫之樂?


    朝廷內外已經風起雲湧。在趙德基和秦檜的授意下,禦史已經鋪天蓋地搜集嶽鵬舉的罪證。搜來搜去,總算找到了三條:第一、跋扈。曾和李若虛等串通,矯詔行事,進軍朱仙鎮;第二、不忠君父。屢次提出辭職,這是不為國家效命的典型;第三、扶持心腹。和李若虛、於鵬、朱芾等文士來往過密,文人和武夫相親,是兵家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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