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們見這艘小船,黑漆黑色桅杆,本就覺得詭異莫名,又見船身上黑色的鳥獸圖案,更覺得不尋常,就說:“你等且原地停下,待自家通報。”


    巨大的船艙裏,大小頭目的議事已經到了尾聲階段,各種職位的安排和委任都已分發完畢,眾人歡欣鼓舞,秦大王一揮手,令他們退下。


    一名嘍囉進來:“大王,有人求見。”


    他將對方令旗一說,秦大王心裏暗暗驚訝,臉上卻不表露出來,立刻說:“帶上來。”


    “是。”


    這是秦大王第一次在巨艦上“見客”——而來者則是不折不扣的“不速之客”。他身材飄忽,戴著巨大的黑色鬥笠,幾乎如鬼魅一般進了船艙,以至於巡邏的海盜們根本沒看到他,隻看到他的那名隨從。


    會客的船艙裏。


    居中一把巨大的金交椅,左右手兩排銀交椅,十六根巨大的牛燭將周圍照得亮如白晝。金交椅前,是一張大案幾,案幾上擺了美酒佳肴,魚肉鮮果。


    黑衣人大刺刺地在首位的銀交椅上一座,聲音磔磔如老鴰:“秦大王,久違了。”


    秦大王舉杯,一飲而盡,哈哈大笑:“耶律老鬼,你這是來投靠老子?”


    耶律大用好不著惱,環顧四周,從前麵一扇開著的窗子裏看出去,能看到旋梯上下,都是全副武裝的海盜,手執長槍利刀,如此一層一層,人數難以統計。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看著金交椅上據案而坐的男子,他身穿一身豹紋羅皂薄裘,腰上係一閃閃潤玉腰帶,頭上一頂同色冠冕,真個如翻天覆地齊天大聖,而非在金國所見的莽漢勇夫。


    “秦大王,我若要在你身上投資,必然要親來看你值不值!”


    “哈哈哈,老鬼,你還得看自己本錢夠不夠。”


    耶律大用慢慢開口:“若非有足夠本錢,我豈會冒險親自下海?”


    耶律大用枯瘦的臉上,一張黃黃的麵皮,仿佛稍微一笑,就要掙脫內裏可憐骨肉的束縛,獨立出來,一徑攤開。平常人看了他的模樣,別說對話,單單嚇也嚇死了,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總是蒙麵,或者在黑夜裏行走?秦大王好奇地看著他:“耶律大用,老子實話告訴你,無論你有多少本錢,要想興複你的遼國契丹,都是白日做夢。”


    “是麽?”


    “合刺雖然發瘋,大肆誅戮金國大將。如今,宗翰、穀神、宗雋、蒲魯虎等一幹戰將固然早死,但是,你需知,金兀術這廝獨霸天下兵權。這廝詭計多端,打仗也許不怎的,但輪到玩陰謀,金國絕對數他第一。而宋國這邊,嶽鵬舉等大將崛起,天下無敵,你再怎麽奔走,又還有什麽希望?”


    “秦大王,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預料,宋金之間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


    “何以見得?”


    “金國隻剩一個四太子,戰鬥力大不如前。四太子雖是大贏家,但金國卻是輸家。如今合刺小兒已經被宇文虛中調教得全盤漢化,言行酷肖中原君主的狠毒,猜忌武將。如此,今日金軍便是昔日衰朽宋軍。而宋國方麵,嶽鵬舉戰功越高,死得越快,我判斷,他絕不會再活過兩年!嶽鵬舉一死,宋國從此無將。宋金,其實,都是強弩之末。”


    秦大王半晌無言,思慮一會子,才說:“老子實在看不出,宋金再怎麽腐朽,你又有什麽機會?”


    耶律大用的枯幹的雙眼,發出一種綠色的幽幽的光,像掩藏在背後的一隻猛虎:“你可知宋太祖當初為收回燕雲十六州,設立了封裝庫籌集錢財之事?我大遼立國之時,祖宗聖意高遠,為保江山萬年,也設立了七十二封裝庫。宋國、西夏、當初的女真,每年都會貢納歲幣,這些財物,很大一部分,秘密進入了封裝庫。這些封裝庫十分隱秘,不如大宋那般廣告天下,而是每一代立了太子,才會讓太子一人知道……”


    秦大王心裏一驚,難怪耶律大用翻雲覆雨,能夠秘密縱橫宋金兩國,原來是富可敵國,真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這又如何?天下巨富不知幾多,但並非人人可以得天下!”


    “我的錢財,你的兵馬!”


    “你需知,老子隻能在海上縱橫,陸戰並非我所長,勢力也達不到!”


    “非也!利用你的勢力,我的錢財,還可以再大量招兵買馬。如今,宋遼遺民,許多流亡失所,備受金人荼毒,民不聊生。起事伊始,我振臂一呼,在遼國民眾裏,自然能招到可觀的兵馬!而宋國衰朽,趙德基膽小如鼠,偏安一隅,朝廷根本無力防範海上,你若在周邊幾省招兵,必將從者雲集。昔日,洞庭湖的鍾相、楊麽,凡夫俗子,隻憑妖術,也能號令三十萬民眾!憑你秦大王,雄才大略,難道不如鍾楊二人?天下者,兵強馬壯者為之,你們漢人就是這樣說的,難道不對?現在正逢宋金走下坡路的好時機,亂世英豪,必當抓住最好良機,否則,等他二國停止交戰,發展壯大,我們就白白錯過良機了。”


    秦大王哈哈大笑:“老鬼,你也太高估老子了!老子並無什麽雄才大略,征戰天下的野心。也壓根兒就不想做什麽皇帝,稱孤道寡。隻求海上快活,無憂無慮,無論他宋兵、金兵,都不敢來冒犯老子,就足矣!”


    “這世上,不被冒犯的人隻有一種,就是勢力絕對強大!秦大王,你自認現在已經足夠強大了?”


    秦大王一時語塞。不得不承認,耶律大用這番話其實很有煽動性。但他很快抓住了事情的關鍵部分:“耶律老鬼,你以為老子是三歲小兒?幫你招兵買馬,幫你對抗宋金,讓你踩著老子的屍體當上皇帝?你是在做夢!”


    “不是我當皇帝,是你當皇帝!”


    “你胡說什麽?!難道你要尊老子為太上皇?”


    耶律大用也不動怒,根本不理他的嘲笑辱罵,慢慢說:“我也是珊蠻(巫師)出身,早說過,你身上有王者之氣。人的一生,講究命數。我從太子高位淪落黑夜,家國不保,親人喪盡,就是缺少這種‘王的命數’!所以,不能強求。”


    “你就這麽好心?千裏萬裏找著老子,出錢出力,為的就是幫老子登上皇帝寶座?”


    “是,也不是!我自然不會白白幫你。雙方的結盟,要有可靠的誠意和足夠的信任。為此,秦大王,你隻需答應一個條件,我們即可開始行動。”


    “什麽條件?”


    “你必須跟我指定的女子結婚生子。頭生兒子必從耶律姓氏,你登基後,立這個孩子為太子!”


    秦大王目瞪口呆。半晌,才怒道:“這女子莫非是你女兒?你倒打得好主意,最後,帝位還是你耶律家的!”


    “秦大王,你當真是蠢物!此女自然是我親生女兒!也是我在這世界上的唯一親人。她嫁給你後,生的兒子也需知是你親生兒子,你傳位給自己的兒子,於你有甚損失?父傳子位,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他即便有一半我耶律家的血統,難道不有另一半是你秦大王的血統?這江山,是我二人共有的!”


    耶律大用在遼亡時孤注一擲,將自己唯一的兒子做成“血鬼蠱”,雖然幾名妃嬪生了女兒,但幾經流離,隻剩下當初太子妃所生的一個女兒,如今,便是將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女兒身上。


    秦大王不可思議地看著耶律大用,逐漸意識到一個可笑的事情,耶律老鬼,這是要自己做他的——女婿!


    他哈哈大笑:“耶律老鬼,你人不人鬼不鬼,你女兒想必也是母夜叉。如今嫁不出去,卻來尋老子晦氣?”


    耶律大用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幅小像,展開:“秦大王,你且看清楚了!小女年方十八,即便不是傾城傾國,也端的是國色天香!”


    秦大王一看,果見畫圖上的女子美貌絕倫,又帶著契丹皇族女子的富貴逼人。


    耶律大用見他不語,心裏暗暗有了幾分把握,這才說:“秦大王,你看仔細了。如今,需是我二人共謀大計的時候。”


    秦大王卻滿不在乎將畫像一推:“問題是老子對你女兒毫無興趣,對你的建議也毫無興趣。”


    耶律大用強忍怒氣,緩緩開口:“秦大王,你知不知道,嶽鵬舉的夫人花溶生了一個兒子?”


    秦大王自然知道此事,但聽他說出口,還是覺得幾絲淡淡的苦澀,冷然說:“嶽鵬舉自家生兒子,這又關老子何事?”


    “花溶受傷不育,正是我給了你良藥,才將她治愈,難道你不思感激?”


    秦大王果決說:“老子自然不會白白占你便宜,當初老子也曾替你去下蠱合刺,如今,也答應替你招買部分兵馬,但由你自己派人統領。”


    耶律大用斷然拒絕:“不行!”


    秦大王一攤手:“那老子也沒法了!自古醫者治病,病人付診金。老子付了你足夠診金。難道你還要耍橫?”


    “秦大王,實話告訴你,花溶所服之藥,是我輾轉從其他巫醫手裏尋來的,是治療不孕之症不假。但我在裏麵又加了一點東西……”


    秦大王又驚又怒:“老鬼,你加了什麽東西?”


    “也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秦大王,你且先放心。我隻在裏麵下了一種蠱,這種蠱,要兩年之後才發作。發作時,渾身筋脈一寸寸斷掉,毛發一寸寸萎縮,到最後,人會變成一隻小貓般大小,直到徹底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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