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盯著她握刀的手,她的手微微顫抖。


    他心裏忽然一暖,卻冷笑一聲:“我放過你,無論何時我都放過你。但絕不放過嶽鵬舉!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尋機殺他!”


    他的手更緊地捂著腰間的傷口。海上第一次的走投無路,此次被嶽鵬舉射落馬下,如此大敵,隻要自己還活著一天,就絕不會放過他。


    花溶絲毫也不驚訝他的答案,一切都跟預想的一模一樣。


    隻是失望。


    “四太子,你也不失為英雄。直到此刻也不肯欺騙我。”


    他幾乎在嘶喊:“我從未欺騙你,一直都是你在騙我。花溶,你騙我,你曾說你喜歡我,說你真心喜歡我,可是,你都是騙我的,騙我……花溶,你才是騙子!”


    “可是,既然你都不肯放過鵬舉,我為何要放過你?”


    “你我之間,為什麽偏偏要扯上嶽鵬舉?他算什麽東西?”


    “他是我丈夫。我跟他無分彼此!”


    金兀術的雙目幾乎要鼓凸出來:“我真恨自己……”


    “哦?”


    “我恨自己老是在你麵前裝什麽君子。恨自己怎麽不在劉家寺的金營裏就對你用強。若是如此,你兒子也替我生下了。哪裏還有這麽多波折?”


    重重的一耳光,還是落在剛剛那半邊臉上。


    這一耳光,不再是微疼,而是火辣辣的,眼冒金星,他嘴角的血掉下來,牙齒也掉了一顆。


    這個女人,出手竟然如此重。究竟是不是女人?


    他憤怒地瞪著她,她的目光,燃燒著一股極其強烈的火焰,仿佛一頭即將暴怒的獅子——他從未見過的一種可怕的獅子。


    可是,怨恨在心,再也忍不下去,他滔滔不絕:“我二哥強迫了茂德公主,她對他恭敬順從,小心服侍;其他金國將領,也全部是這種情況。我二哥常說,得不到女人的身子就得不到女人的心,我自恃文武全才,自來隻有女人送上門任我挑選,沒有我對女人用強的道理——隻有我,隻有本太子,無數次可以用強的機會,我偏偏愚蠢到白白放棄。若是強迫了你,你我兒女成群,你難道會不死心?可惜,可惜我有眼無珠,眼睜睜地看著你跟嶽鵬舉成親。否則,他嶽鵬舉有什麽機會?他為你做過什麽?可是,你卻偏偏對他死心塌地。付出真心的人得不到,嶽鵬舉什麽都不曾付出,他憑什麽就跟你不分彼此?憑什麽?花溶,你這個蠢女人,天下第一的蠢女人。你總會後悔,你一定會後悔……”


    花溶簡直不可思議。


    鵬舉做了什麽?每次大難時候的營救!鵬舉陪伴自己最艱難的日子,放棄大好前程在邊境隱居,天天的照顧侍奉,虎骨靈芝,這些,他金兀術能做到?


    可是,她自然不會就這些跟金兀術辯駁,因為,根本沒有必要。


    “你這個蠢女人,我如此待你,甚至不如秦大王在你心裏的地位……”他自己提起秦大王,卻恨得幾乎吐出一口血來,於是,一張嘴,真的吐出一口血來,“秦大王這個惡魔,本太子也一定要殺了他!此生不殺他誓不為人!”


    這口血一些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一些在嘴角邊,以及他腫起的麵頰——真真是打碎了銀牙往肚子裏吞。


    花溶凝視著他狼狽不堪的樣子,憤怒得幾乎要跳起來的樣子,緩緩說:“四太子,你是在拖延時間麽?”


    他真的跳了起來:“花溶!你說,本太子在你麵前究竟用過什麽心計?你說?”


    花溶並不開口,隻側著耳朵,聽微風從林間刮過,淡淡的悉悉索索,天氣放晴,一些平素蟄伏的小動物紛紛跳出來,在林間歡快地躥來躥去。一些地上的土撥鼠拱起來老高,劃著地上厚厚腐爛枯萎的樹葉,如一道細微的旋風悄然刮過,又停止。


    沒有任何馬蹄聲,沒有任何人追來。


    所有人都往前麵的山坳追去。


    她麵色忽然一變。


    金兀術一直凝視著她麵上神色的轉變,見她如此,嗬嗬笑起來:“花溶,我也不知道這是到了哪裏。”


    “哦?反正距離外麵的大路不會太遠。”


    不過半個時辰左右,馬能逃到哪裏?


    金兀術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恨恨道:“你在擔心嶽鵬舉?”


    她坦率地點點頭。


    “哈哈哈,實話告訴你,本太子早已在前麵的山坳埋伏了伏兵。嶽鵬舉一躍過便是有死無生。隻要他一過去就是死路一條……哈哈哈,花溶,可惜你追不上了,過了這麽久,阻止也來不及了。”


    他見花溶勃然變色,反倒喜出望外,“哈哈,花溶,你怕什麽?這裏是你的地盤,你想什麽時候殺我,就什麽時候殺我!馬上殺也可以。如此,黃泉路上,我有嶽鵬舉作伴,也不會孤獨。哈哈哈啊……”


    他的笑臉太過得意,花溶舉起刀,一刀劈下。


    金兀術怔住,笑容在臉上凍結,血流出來,不知是冷的還是燙的,沒有感覺。不是憤怒,不是惶恐,甚至不是絕望,而是一種悲哀,入骨的悲哀……


    此時,陽光那麽明亮,鳥鳴那麽清脆,古鬆已經有了生機,除夕來了,春天也就來了。


    金兀術看著汩汩流出的血,仿佛不是自己的。


    花溶看著刀,看自己舉起的腰刀,陽光照射下,淋漓的鮮血成為一種花瓣般的嫣紅。


    她生平幾乎不曾這樣麵對麵的殺人,也很少用刀,因為,女人,總是對鮮血更為敏感。更想不到的是,有一天,這把刀,沾的竟然是故人的血。


    故人!


    又或許是敵人。


    這把刀原是他的,是落馬的一瞬間,她從他腰間抽出來的。她隱忍著,等待那一刻已經多時。本來在他衝入火海抱起自己的時候就是良機,可是,那時她赤手空拳,怕不是對手;她甚至還想過在半途截殺,但還在盤算最好的時機。於是,嶽鵬舉就把這個時機送來。那一箭,他重傷在腰,無法用力,無法運勁。


    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她的手往下,幾乎沾染上那一抹豔麗的紅,心裏一悸,咣當一聲扔下刀子,轉身就走。


    是他的,那就陪他好了。


    身後,金兀術的身子靠在大樹上,緩緩地倒下去。


    …………………………………………


    這棵樹仿佛也跟著搖晃一下,他閉著眼睛,徹底死過去一般。可是,偏偏又不死,腦子裏那麽清晰,大睜著眼睛看著她的背影。


    花溶走了幾步,又停下,聲音十分平靜:“你說得對,天下誰都可以殺你,但我不能殺你。你我之間,希望到此結束,永不再見。”


    他嘴巴顫抖,說不出話來。


    花溶忽然回頭,轉身又走過去,蹲在他身邊,細細地看著他。


    絕望中,仿佛感到一陣光亮,他睜大眼睛,她這是要怎樣呢?替自己療傷?替自己包紮?


    她伸手,他心裏一喜,這是要扶起自己麽?他微微張嘴,劇烈的疼痛,說不出話來來。她在他身上摸索。


    鎧甲早已掉了,身上的衣服也七零八落,有著一股燒焦的糊味,手一碰到,幾乎碎裂。也因為如此,她的手幾乎摸在他半裸的身子上。


    鑽心的疼痛,奇異的蠱惑。身子奇怪的顫抖,一半火燙,一半冰涼。肌膚和肌膚的直接接觸,傳遞著一種奇怪的體溫,仿佛世間最好的靈丹妙藥。


    她的手停在他的腰間,她的手居然是溫暖的。那手不再如昔日的柔滑,顯然是這兩年更勤於練箭的結果。也因為如此,她逐漸地在失去她的那些異常美麗的東西——女性最看重的相貌,如花的容顏,手也是其中一部分。


    再也無法跟那些彈琴歌唱的二八佳人相比。


    所有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如果她力氣比別人大,相貌就要逐漸比別人差——因為那樣勤奮的苦練。


    已經不再是柔若無骨,更不是最上等的絲綢一般的感覺,甚至略略,粗粗的,跟他這些天接觸的女子的手有細微的察覺。可是,卻帶著一種粗獷的美妙,並不十分柔滑,停留在那片肌膚上,帶著溫熱,傷口的疼不知是在複蘇還是在麻木。


    他難以動彈,隻眼珠子轉動,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喜是悲。


    她竟然咯咯地笑起來,如一個小孩子一般,手從那裏移開。


    他失望極了。


    她手裏已經多了一個鐵黑色的小牌,上麵用金字寫著金兀術的名字。


    女真文不普及,別說宋人,就算一般女真人甚至女真貴族也不會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就算掉在地上,也不會有多少人主意,最多不過以為是個普通的鐵片,估計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金兀術自己也沒怎麽當回事,所以隨意放在身上。


    花溶細看幾遍,其實,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但心念一轉,決定不歸還他。然後,她又伸手,到他的左側腰部。


    這裏沒有受傷,她的手停留在那裏的時候,他還是隻能轉動眼珠,幹瞪眼看著,看她飛速解下那塊自己隨身的玉佩。


    玉佩上有“兀術”兩個字,那是老狼主頒發的令牌,幾個太子每人一個。這個玉佩,幾乎每個太子都隨身帶著,成為他們的標誌之一。


    除了這些,她還摸到一個精致的褡褳,裏麵有一串金葉子。她如一個打劫的女大王,很是得意:“四太子,對不住,這個我也拿走了。你們在宋國燒殺擄掠,估計生平從不知道無家可歸,貧窮交加民眾的痛苦。四太子,如果你身無分文,又無任何隨從,無任何證明你身份的東西,如果不如強盜一般打劫,你會如何活下去?你想不想體驗下千千萬萬因為戰爭的禍害,以至於身無分文的流浪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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