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將火燒得更旺一點,再摸他的額頭,已經不如昨晚那樣滾燙了。此時,天色已經微明,可霧氣一點也沒散去,咫尺之間,也看不清楚麵容。


    這樣的早晨,金兵怕落單遭遇民間伏擊,是不會貿然出擊的。而且這一帶地形偏僻,十室十空,根本沒有任何搜刮的價值,想也無人再來。花溶走到門口,又回頭看看,秦大王依舊昏迷不醒。待要再走,眼裏不知怎麽流下淚來,又轉身回去,將身上帶的所有幹糧和銀兩都放在他身邊。


    她自言自語道:“秦大王,我不會跟你走!所以,不敢等你醒來!現在,我們真的兩不相欠了,你就死生由命,好自為之吧!”


    可是,真的兩不相欠麽?為什麽見他生死不明,卻覺得無比地虧欠他?


    她忍住即將掉下來的淚水,不敢再回頭,咬咬牙,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行得一程,聽得前麵一聲悲鳴,她心裏一動,追上去,竟然是受傷的“金塞斯”,亂中跑了出來。自打獵後,金兀術把這馬給她,她騎過幾次,馬仿佛認得她似的,一見她,又悲鳴一聲。她大喜,上前拉了馬,見它隻左邊前蹄受了點傷,一人一馬就往前而去。


    這是一間廢棄的民宅,除了屋頂的幾束茅草,再無遮蔽。


    好在天氣放晴,日日豔陽,天氣逐漸暖和了起來。


    秦大王躺在那堆亂蓬蓬的草堆裏,醒來,已是傍晚,睜眼一看,四周空無一人。


    “丫頭,丫頭……”


    他掙紮著起身,隻見尚未熄滅的火堆旁放了一隻盛水的破罐子,旁邊還有一點兒幹糧,顯然是花溶留下的。再看身上傷口,也已經包紮過了。


    花溶,早已離開了!


    他搖晃著走到門邊,但覺頭重腳輕,渾身無一絲力氣,隻看暮色下,天高雲淡,極目遠眺,周圍荒涼得無一絲人氣。


    他縱橫半世,殺人如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屬下雲集,如今,卻落得孤家寡人,尋了幾年的妻子連麵都沒見到又決絕而去,秦大王靠在門上,第一次察覺出人生中的孤獨、驚恐、絕望、淒涼、無奈,好像整個世界上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丫頭,狠心的丫頭!要是你如此,老子怎會舍你而去?”


    這一嘶喊,竟忍不住虎目落淚,伸手到懷裏,見那荷包還好好地,抽出發黃的紙一看,“花溶”二字,仿佛變成她盈盈的樣子,嫵媚多姿,在眼前不停地晃來晃去。一陣頭暈眼花,他喃喃道:“丫頭,你這又是去了哪裏?”


    他看看包紮傷口的玄色布條,那顯然是從花溶身上撕下來的,又看看她留下的東西,仿佛還帶著她的餘溫,忽然想起她昨夜溫柔的照顧,心裏一暖,自言自語道:“丫頭,你終究還是記掛著老子!”


    這念頭一起,隻覺渾身增加了許多力氣,立刻回轉身,將草地上的幹糧就著被火烤得滾燙的水全部吃了下去。


    吃了東西,有了點精神,他提了旁邊的大刀,踉蹌著出門,辨別了一下方向,就往左邊的一條路而去。


    沿途,到處是搶掠的金兵。宋帝雖然送去幾千美人,但皆為千夫長以上所得,又精挑細選幾十名處女,說是留作孝敬狼主。其餘的就各自分用,尤其是那些統兵元帥,多的包括公主王妃等在內分得一百多人;而下層官兵,百夫長以下根本分不到女人,為了爭奪女人,每天都要發生流血鬥毆事件。金軍統帥見此,幹脆明許他們縱兵在民間搶奪,往往抓住一女子,不管年齡,就輪流施暴。


    秦大王雖然也幹慣了打家劫舍,但見到如此大規模的整體暴行,也不禁觸目驚心,加上國破家亡,身為宋人,縱使是強盜,也心有戚戚。他晝伏夜出,更是擔心花溶安危。所幸。越往外走,遭遇金軍洗劫的程度越是輕,沿途的一些小鎮小城,逐漸就有了一些人氣。秦大王身無分無,這一路,見到藥鋪就進去搶一些人參首烏之類續氣之藥大吃大嚼,若沒藥鋪,就沿途尋了草藥自行煎熬服用。吃喝無錢時,尋著有官府就隨便進去搶一些銀兩,又吃了不少霸王餐,如此一月,身子基本痊愈。


    再行幾日,聽得沿途民眾擺談,說宋將嶽鵬舉狙擊金兵,連獲大勝,他一判斷,花溶若跑出去,一定會去找嶽鵬舉,便打聽一番,循了消息去找“嶽家軍”。


    應天府。


    已是二月末,連續幾個豔陽天,這一年的冰霜開始慢慢融化,春天,終於來了。


    一輪血紅的殘陽漸漸沉淪西邊的天空,一點一點,徹底沉沒,原本冷清的府邸,新掛上了一盞大紅燈籠,紅紅的燈光透過上麵描繪的宮裝麗人圖,顯出一種朦朧的豔麗。


    兩名守門的士兵正要關門,隻聽得前方一陣“得得得”的馬蹄聲,一騎快馬直衝過來。


    士兵甲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來人躍下馬背,快步走過來,作了一揖:“麻煩兩位軍爺通報一下,就說花溶求見九王爺……”


    士兵乙但見夜色下的“男子”,身材瘦小,風塵仆仆,衣衫破舊,顯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英雄好漢,又看她騎的馬,顏色雜亂,十分怪異。這馬正是“金塞斯”,花溶怕它被人認出,逃出來後,除了替它治療,又設法偷了包顏料,將它的皮毛染得亂七八糟,尤其是它額頭上那個標誌性的“王”型,更被精心修剪,染成了和周圍色澤一致,放眼看去,哪裏還有絲毫金國名駒的影子?


    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傷好後的金塞斯的腳程,卻成功甩掉了利用馬匹追蹤的金軍的視線,金兀術本來等著沿途金軍回報消息,誰知,半途,消息徹底中斷,再要追蹤已經失去了線索。


    守兵斜她一眼:“你明日再來罷。”


    花溶見二人馬上就要關門,急道:“麻煩通報一下,就說花溶求見,九王爺一定會見我的……”


    “九王爺今天納妃,沒空見你……”


    “哦?”


    她一聽,果然,裏麵傳來隱隱的一陣喜樂,規模並不大,不注意,還聽不出來。


    “你快快走吧,不要打擾九王爺的好事……”


    她看看天色漸黑,今晚不進去,又無棲身之地,又作揖道:“兩位軍爺通融一下……”


    “去去去,叫你明天再來,沒聽見?”


    “誰知道你是什麽人呢……”


    ……


    士兵甲見她不走,推搡她一把,正要繼續上前將她趕走,卻聽得身後一聲低喝:“是誰在這裏吵吵嚷嚷?”


    二人齊轉身,士兵乙立刻道:“許大人……”


    花溶上前一步,隻見正是許才之帶著兩名侍衛在巡邏,許才之也看見了她,驚喜交加,搶先開口:“花小姐,快請進……”


    二人見許才之如此態度,很是惶恐,急忙退到一邊。


    許才之怒瞪二人一眼:“真是瞎了眼,我是怎麽吩咐你們的?凡是來投奔的各路豪傑,都要通報,你們怎麽不通報?”


    二人囁嚅著,絲毫看不出這被稱為“花小姐”的瘦弱男子像什麽“豪傑”。


    花溶毫不介意,隻轉向許才之:“許大人,一切可還安好?”


    許才之仔細打量她好幾眼,才歡喜道:“花小姐,我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郡主說,你被金軍抓走了……真沒想到,你居然還能逃出來……真是沒有想到,上天保佑啊……”


    花溶應答幾句,隨他往前走,但見沿路簡單掛了幾盞燈籠,彩綢之類的,稍微裝飾出一點喜慶的氣氛,隨口道:“是九王爺納妃麽?”


    許才之“啊”了一聲,很是不安。他深知九王爺對花溶的心意,如今,花溶逃回來,卻見到九王爺納妃,不知該怎麽回答,想了想才道:“九王爺自得知你被俘,很是悲痛,晝夜難安。前些日子,川陝節度使吳大人率領三萬兵馬勤王,昨天又將他一族中女子送來獻給王爺。王爺這些日子無任何眷屬在身邊,又悲傷二帝和他的母妃妻兒,身子損害很大,急需女眷照顧,所以,納了她為側妃……花小姐,請不要介意,王爺是真的沒有想到你能逃回來……”


    “王爺納妃,花溶歡喜不已,怎會介意?”


    花溶聽他替九王爺解釋,也不以為意,甚至暗自鬆了口氣。吳大人送來的美女,九王爺自然隻能“笑納”,這個時刻,誰會愚蠢得放棄這種籠絡強援的最好手段?何況,九王爺納妃了,就不會再“惦記”自己,也未嚐不是好事。


    許才之見她滿麵風塵,想是這些日子不知吃了多少苦楚,歎一聲:“花小姐,一起去喝一杯喜酒吧……”


    花溶忽道:“王爺納妃,你怎麽不在裏屋,而在外間巡邏?”


    許才之神色有些黯然:“我去東京後,王爺身邊新添了其他侍衛,而且有一眾公公伺候……”


    花溶和許才之也算經曆了生死,所以說話直率一些,這一問,立刻明白,九王爺身邊諒是有了其他心腹,對許才之逐漸疏遠了。


    這時,又有樂聲陣陣地傳來,還夾雜一些猜拳喝酒的聲音,她遲疑一下:“王爺大喜,我什麽禮物都沒有準備,怎好意思叨擾這頓喜酒……”


    “王爺見了你,就是最好的禮物了,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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