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誘導並不高明,楚柔然很輕鬆就能聽出來。然而,她卻咬牙切齒地瞪著地上這個可惡的男人:“你以為我還會放你走?叫你享受一絲人間樂趣?”


    沈從之隻是笑,那張混合了鮮血、泥土與汗水的臉上,再也看不清原貌,更加顯得可怖。


    楚柔然咬緊牙關,妖豔的大眼睛裏迸出濃烈的怒火,白皙的手指緊緊握著槍,一下又一下咽著唾沫:“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


    楚柔然抬起手,使槍口對準沈從之的胸膛。她本來不想叫他死得這麽便宜,可是……目光閃了閃,隨即變得冷硬,楚柔然扣動扳機,頓時隻聽“砰砰砰砰”一陣連續槍聲,沈從之的胸膛被打個稀爛。


    四肢皆碎,甚至連形狀也不辨。胸膛被打成篩子,心髒早已破碎成抹布。這樣的傷勢,便是大羅神仙也無生還之理。


    隨著槍聲落定,沈從之的身體也停止抽搐。被泥土與血液染得看不清本來麵目的臉上,細長的眼睛半合。薄薄的嘴唇卻微微勾起,仿佛含著一絲笑容,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恨之入骨的仇敵就這樣死了,楚柔然的心中其實並無快感。他就是死上一千回,一萬回,阿瑤也回不來了。


    忽然,楚柔然的身子晃了一晃,隨即又站定。她單膝跪下,伸手探上沈從之的頸側動脈,隻察覺到一片平靜。


    他死了。楚柔然無比確信,他是真的死了。然而,她卻一直摸著他的頸側,直到他的身軀變涼,變硬。


    “便宜你了!”楚柔然剛要站起,卻覺身體又是一顫,連忙伸手支在地上。然而卻沒有支撐住,軟軟倒了下去。


    “嗒!”冰冷的槍掉落在地,楚柔然的手指動了動,卻再沒有力氣把它撿起來。


    一頭長發淩亂地鋪在地上,修長窈窕的身軀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躺在地上,楚柔然妖媚的大眼睛輕輕眨動,卻再也沒了耀眼之彩,而是漸漸變得茫然與空洞起來。


    *


    不久之前,鳳瑤半個身子探入銀鏡,即將回歸之時,不經意間回頭一瞥,便看到這—幕,頓時駭得肝膽俱裂!她最好的朋友,楚柔然為了替她報仇,竟然以命作餌,身負重傷,瀕臨死亡!


    看到這一幕,鳳瑤連忙從銀鏡中脫身出來,跑到對麵的銀鏡前,對著裏麵大喊道:“柔然!站起來!清醒一點!”


    銀鏡裏麵,楚柔然的腦袋似乎轉動了一個細微的角度,眼神中清醒了片刻。


    “柔然!掏出你左邊腰側的藥!柔然!”隻見楚柔然有反應,鳳瑤更加大聲地叫喊道。


    然而這一回,楚柔然卻不為所動。也許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也許是沒有力氣了。


    鳳瑤看著血液從她的傷口裏流出來,打濕了她棕紅色的燙成波浪大卷的長發,染紅了地麵,恨不能馬上穿過銀鏡。然而,鳳瑤卻有一絲猶豫。穿過銀鏡後,她能否救起楚柔然?


    與另一邊不同,另一邊的鳳氏身體好好的,她隻要穿過銀鏡,便能複活。可是,當時的鳳瑤已經死在沈從之的槍下,過去那麽久,屍體早該腐化了才對。沒有承載靈魂的軀體,她該如何複活?


    一邊是確切的複活,與愛人、兒子生活在一起。一邊是希望飄渺,也許將麵臨魂飛魄散。鳳瑤站在兩麵銀鏡中間,視線轉過來又移過去。一邊是慕容鈺不要命地往她口中滴血,朋友們為她傷心痛苦;一邊是楚柔然身負重傷,麵臨死亡。


    兩邊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該如何選擇?鳳瑤隻恨自己分身乏術,不能變成兩個。掙紮和猶豫撕扯著鳳瑤的心,終於還是做出決定。


    倘若她死了,慕容鈺會傷心、難過,卻不會死。他還有大仇未報,豆豆還沒有長大,他還要照顧豆豆。而豆豆的年紀還小,失去母親的傷痛總會平複的。至於其他人,他們會記得她,在心中緬懷她,卻不會為此影響日後的生活。


    可是,如果她不去管楚柔然,楚柔然卻會死掉。那個傻姑娘,她根本是一心求死。


    做出決定後,鳳瑤不禁淚流滿麵。她舍不得慕容鈺,舍不得豆豆,舍不得那邊的一切。可是,楚柔然是她的好朋友,楚柔然能夠為她做到這樣,難道她就能眼睜睜看著她死?


    一隻手捂住嘴巴,鳳瑤來到映出慕容鈺麵孔的銀鏡旁邊,伸出一隻胳膊探進去,努力動了動手指,對他寫道:“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陪你走下去。


    這是鳳瑤對慕容鈺的虧欠。可是,她卻不能不如此。


    隨後,鳳瑤從銀鏡裏麵看到,慕容鈺瘋狂地往她口中滴血。豆豆趴在床邊嗚嗚地哭著,大顆大顆晶瑩的淚水順著他稚嫩的腮邊流淌下來,烏黑的大眼睛裏滿是傷心。


    還有三花,還有青槐,還有陳嫂和魏嫂。鳳瑤貪戀地從這一張張麵孔上掃過,最後狠了狠心,咬牙轉身,頭也不回地邁開腳步,飛奔撲進那麵通往現代的鏡子裏。


    *


    鳳瑤的身體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無意識的吞咽也停了下來。鮮紅的血液含在她的口中,開始一絲絲流淌出來。


    慕容鈺呆呆坐著,顫抖著伸出手,撫上鳳瑤的臉龐。


    冰冷,僵硬。


    慕容鈺的眼睛霎時紅了,他的手指滑落下來,落在鳳瑤的頸側,但覺一片寂靜。那原應有的溫熱、細膩、跳動,一絲也沒有了。


    她,死了。


    就在他的麵前,無聲地訣別。甚至,她都不曾再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對他笑一笑。


    這個認知讓慕容鈺瞬間發狂大叫:“不!”


    一聲嘶啞絕望的大叫,驚動了外麵守候的人群,無跡身形利落,瞬間躍了進來。三花緊隨其後,也跟了進來。待看見房內的一幕,所有人都不由得驚呆了。


    “主子?”無跡第一時間發現慕容鈺手上的傷口,連忙衝過去為他包紮。


    誰知卻被慕容鈺推開,隻見慕容鈺緊緊抿著嘴唇,大力掰開鳳瑤的嘴巴,劃破的左手腕懸空在鳳瑤被迫張開的嘴巴上方,擠出血液往她的口中滴去。


    “主子,停下來!”無跡素來麵無表情的臉龐,此刻也爬上一絲驚恐,他匆忙看了一眼鳳瑤,大喊道:“主子,她已經死了,您這樣是白白浪費!”


    無跡抬手試著阻止慕容鈺,然而除卻得到慕容鈺狠狠的一個目光之外,便再沒收到別的回應。


    “什麽?夫人竟……”三花等人全都不可置信地抬眼盯著無跡,待看見他並無否認,不由得全都大叫起來:“不!這不可能!”一齊擁了上來,要檢查鳳瑤的情況。


    然而,待看見床頭的一幕,又不由得全都刹住腳,目光呆滯地看過去。


    隻見慕容鈺緊緊抿著嘴唇,那本來就薄的嘴唇,被他抿得毫無血色。而原本略顯蒼白的臉孔,不知是否因為失血的關係,而變得更加蒼白。他的眼神透著一股狂怒,手腕懸在鳳瑤的嘴巴上方,拚命把血液往鳳瑤的口中滴去。


    已經失去生機,渾身變得冰冷的鳳瑤,根本咽不下去。一絲絲的血液順著她的嘴角,從臉頰一側滑落下來,滴在被單上,很快染紅了一小片。慕容鈺仿佛看不見,隻是拚命擠出血液,往鳳瑤的口中滴去。


    幾人全都看呆了,胸中不約而同升起一股異樣的難受,仿佛是氣憤鳳瑤死後還要被如此折騰,又仿佛是為慕容鈺的癡情而感到悲傷。


    忽然間,一道光影掠過,隨著幾個聲響,待眾人再回過神時,便見慕容鈺渾身僵硬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對身前的灰色身影怒目而視。


    “主子,請保重身體。”粗啞的聲音,由灰色身影發出來。


    無痕回來了。


    無痕回來後,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如此驚人的情形。回過神後,第一件事便是點中慕容鈺的穴位,讓他冷靜下來。而後,扭過身子看向躺在床上,引起這一切的那名女子。


    隻見她柔媚的麵孔上,此刻灰白一片,便連平日裏的三分顏色都不再了。那雙仿佛看透世情,卻永遠保持清亮的黑眸,則緊緊閉著,令那張柔媚的臉龐最後一份動人都斂沒了。


    無痕忽然有一股不好的預感。包裹在銀灰色衣物下麵的麵色沉凝,閃身移至床邊,伸手搭上鳳瑤的手腕。指尖一片冰冷,寂靜。


    傷重之人容易有假死狀態,故此無痕並不曾慌張,又去檢查鳳瑤的眼皮。瞳孔已經擴散,這讓無痕的心中一沉,隨即雙手按住鳳瑤的胸口,開始強力按壓起來。


    心髒複蘇術,有很大一部分幾率令假死狀態的人再次醒來。


    隨著無痕的動作,屋中所有人都迫切而又期待地看過去,人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無痕的身上。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暗衛,他比無跡更厲害,他一定能救活夫人的!


    然而,無痕大力按壓了一陣,卻發現所做所為皆是徒勞。身下的人不曾有半絲活過來的表現,她的身軀依舊僵冷。或許是他來得太遲了。這一刻,無痕的心頭湧上一絲淡淡的悵然。


    快一年了,自從主子注意到這個女人,生活便有了幾乎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變得溫柔了,會笑了,素來冷酷的手段,偶爾也會走一走柔化的道路。為什麽,才過去不到一年,上天便要收走這個女人?為什麽不能給他們一輩子的時間?


    這一刻,多年不曾波動的心緒,如潮水一般湧上來。就如同,師父死在他麵前的那個夜晚。


    “她死了。”無痕垂眼,收回手,聲音既不是本真的童稚,亦非刻意做出來的沙啞,而是一片空靈冷寂,仿佛巨大冰塊被敲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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