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親?”魏承霖心裏‘咯噔’一下, 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覺, 結結巴巴地喚了聲。


    魏雋航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徑自從他身邊走過,大步行至大長公主跟前, 一撩袍角跪了下來:“孩兒回來了,讓母親掛念多時, 是孩兒不孝!”


    大長公主激動地抖著手,連連道了幾聲‘好’, 眼眶微濕, 親自將他扶了起來。


    “回來了就好, 回來了就好!”看著明顯消瘦了不少,也顯得壯實了不少的兒子, 她既覺得心酸,又感到欣慰。


    魏雋航扶著她重又落了座,又輕拍拍身邊沈昕顏的手背,朝她露出一個安慰性的笑容,這才緩緩轉過身子,在對上忐忑不安的魏承霖那一瞬間,他的臉便沉了下來。


    “既然你也有那般覺悟, 那這輩子便不用再娶了,也免得誤了人家姑娘終身!”


    “父親……”魏承霖勉強壓抑住內心的慌亂,不明白他這話隻是一時之氣, 還是真的這般認為。


    “雋航, 莫要說慪氣話。”大長公主不讚同地道。


    沈昕顏拉了拉他的袖口, 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可說這樣的話。


    “孩兒從不說慪氣話!”魏雋航正色道,隨即望向魏承霖,厲聲道。


    “你明為辦差,實行報複之事,欺君罔上,是為不忠;為達目的,欺瞞至親,更不顧先祖多年教導,是為不孝;因一已之私,私調金令,使我府中忠士枉送性命,是為不仁;你使有功之士老而喪子,未生之子而喪父,是為不義。像你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又有何麵目擔負一無辜女子終身,有何德何能撐我魏氏門庭!”


    “父親!”魏承霖臉色慘白,身體搖搖欲墜,‘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雋航!”大長公主大驚失色,從來不知道一向性情溫和的兒子竟也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更不會想到,他會如此毫不留情麵訓斥長孫。


    可再一聽他怒罵的那番話,她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望向跪在地上麵無血色的魏承霖。


    “什麽欺君罔上,什麽欺瞞至親,霖哥兒,你到底瞞著我們做了什麽事?!”


    沈昕顏雙唇微微顫抖著,此時此刻,心裏曾經的那些疑惑全部得到了答案。


    “你祖父生前對你悉心教導,親授武藝,不顧年老體弱親上長嶽山替你尋來當世大儒,臨終之前更將府中金令交於你手,寄盼著你能光耀我魏氏一族門楣。可你呢?你是如何做的?”


    “爭風吃醋,不顧魏氏與慕容氏同袍之義,借追堵誠王世子之機,設局對慕容滔暗下殺手,致使府中四名忠心侍衛無辜喪命。為達目的,不惜行苦肉之計,使年邁祖母終日為你之事殫精竭慮,親生母親惶惶不可終日。”


    “你的心計,不但用在了對手身上,還分毫不差地用在了最疼愛你的至親身上,所作所為,著實令人心寒,當真令人不齒!”


    魏承霖如墜冰窟,沒有想到自己所做之事竟然被父親挖了個徹底,那每一句指責,便如在他身上狠狠地抽一鞭子,又如毫不留情地、重重地在他臉上扇一記耳光,直打得他無地自容。


    尤其是他看到祖母與母親那一雙雙充滿了震驚與失望的眼眸,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被抽幹了。


    “你就為了那個周家女,竟然、竟然……果真是紅顏禍水,禍家之源!”大長公主指著他不停地顫抖,不敢相信自己最疼愛、最信任的長孫會這般對待自己,讓她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為他的親事四處奔波坐立不安是多麽的可笑。


    “母親此言差矣!從來迷惑人心的不是美色,而是人本身的無能與責任的缺失。所謂紅顏禍水,不過是無能之徒推脫責任的借口。紅顏非禍水,無端招來自以為是之輩的追逐,才是紅顏之禍!”


    “此連番事端歸根到底,不在周家姑娘,而在你魏承霖與慕容滔!你倆私欲過重,毫無家族大局之觀,表麵看來極重於情,實則極度無情。”


    “我國公府可以有一個碌碌無為的當家人,卻不能讓一個絲毫不顧大局之人當家。”


    “金令護衛,數代追隨魏氏先祖征戰沙場,隻為大義而死,不能亡於陰謀詭計。你既不能明白,亦不能體會這當中的堅持,明日我便奏明陛下,將你調往西延城,此後無詔不得回京!”


    “父親!!”


    “國公爺!!”


    魏承霖與沈昕顏同時驚叫出聲。


    西延城是什麽地方?那是大楚最邊緣之地,民間有話——‘寧為關中鬼,不為西延人’,足以見得西延城是個什麽所在。


    如今聽聞魏雋航要將兒子送往西延城,沈昕顏簡直不敢相信。


    這不是等於流放麽?


    好歹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她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淪落到那種地方去!


    倒是大長公主顫著雙唇,到底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我意已決,來人,請世子回屋!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進出!!”魏雋航冷著臉,驀地喝道。


    話音剛落,兩名身形高壯作護衛打扮的男子便走了進來,陡然出手向正想要起身的魏承霖襲去,幾個回合便將他製住,強行將他帶了出去。


    “你這是做什麽?!他便是有天大的錯,好生教導便是,你怎能將他遣去那等地方?這不是要他的命麽!!”沈昕顏急得眼睛都紅了。


    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上輩子西延城曾經爆發過一次匪亂,死傷無數。她縱是再怨長子對自己耍心計,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


    “父親生前對他費盡心思,他仍是這般德性,若不經些磨難,日後如何能立得起來?夫人不必擔心,我心中都有數。”魏雋航淡淡地道。


    “你……”沈昕顏滿腹的話在聽到他這般說時,一時半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求救般望向大長公主,卻在看到大長公主無力地靠著椅背,雙眸無神的模樣時,呼吸一窒,終是再說不出話來。


    論起對魏承霖的感情,大長公主比這輩子的她更要深數倍。


    因為她曾經經曆過上一輩子的傷害,所以這輩子對長子她始終有所保留,又怎得及上大長公主全身心的愛護。今日長子的所作所為,最為痛心的不是她,而是大長公主。


    若是方氏的所作所為給了大長公主沉重的一擊,而魏承霖不亞於將她的心淩遲。


    “母親……”她緩步至大長公主身邊,啞聲喚。


    大長公主勉強衝她笑了笑,嗓音沙啞:“這回便聽雋航的吧!玉不琢哪能成器,不經曆磨難,如何真正成長……霖哥兒他,就是太過於一帆風順了。”


    “……好,聽他的,都聽他的。”淚水輕輕滑落,沈昕顏連忙拭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扶著她道,“我送母親回去吧!”


    “……好!”


    看著婆媳二人相互攙扶著漸漸遠去,魏雋航抿著雙唇久久無話。


    當晚,沈昕顏一直陪著大長公主,親自侍奉著她沐浴更衣,看著她躺在了床上,緩緩地闔上了那雙已見渾濁的眼眸,良久,垂下眼簾掩飾眼中的淚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出了門,便看到背著手立於院內的魏雋航。


    魏雋航聽到她的腳步聲,回身望了過來,月光映在他的身上,將那張讓她有幾分陌生的堅毅臉龐照得分明。


    “夫人,我來接你回去!”魏雋航朝她伸出手。


    她遲疑一會,將手搭了上去,瞬間,便被那寬厚的大掌緊緊包住。


    魏雋航牽著她,踏著月色緩緩往福寧院方向走去。


    一路上,夏蟲鳴叫,夜風輕送來花草的芬芳,這般平靜的夜晚,似是掩蓋住了白日的驚濤駭浪。


    “白日裏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麽?”也不知過了多久,沈昕顏才輕聲問。


    魏雋航‘嗯’了一聲,大掌卻下意識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到底與他夫妻多年,沈昕顏豈會不知他平靜的表情之下,掩蓋著多大的失望與痛心。


    她記得曾經他有多麽得意有這麽一個出色的兒子 ,每回看到兒子時,眼角眉梢都洋溢著歡喜。曾經多少回,他驕傲地表示——有子如此,夫複何求?


    “霖哥兒會在西延城好好的吧?”她低低地又問。


    “……你還有我,有祥哥兒。”良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才終於聽到他的話。


    她終於潸然淚下。


    魏雋航止步,摟過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脊,無聲地安慰,隻是,眼中卻有水光在閃過。


    翌日,魏雋航便進宮求見元佑帝。


    元佑帝有些意外他的到來,明明昨日才回過差事,今日怎的又進宮了。


    隻是,當魏雋航將他的打算緩緩道來時,他吃驚得差點打翻了禦案上的茶盞。


    “你是說要將承霖調往西延?”


    “是,請陛下成全!”


    元佑帝皺眉:“你這又是何苦?承霖這孩子朕瞧著甚好,打算好好培養著留給太子將來用。西延那地,朕是打算好好治一治,可卻沒有必要讓承霖去。這萬一他有個什麽閃失,你便舍得?”


    “請陛下成全!”魏雋航跪在地上,隻重複著這麽一句話。


    “你……”見他堅持,元佑帝有幾分氣結。


    “你總得給朕一個理由,總不能說風就是雨的,便是日後貴妃與太子問起來,朕也好回答他們啊!”元佑帝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犬子曆練不夠,難擔大任。況,魏氏以武出身,犬子生於太平之世,所學均為紙上談兵,不能堪破先祖教導心意,臣以為,將他調往西延,一來可以替陛下分憂;二來也可以讓他得以磨難一番。”


    元佑帝:“……這理由倒是挺冠冕堂皇。”


    魏雋航將頭垂得更低。


    “罷了罷了,你既執意如此,朕也隻能遂你的願。你這個當父親的都不會心疼兒子,朕又何必白操那份心!”元佑帝揮揮手。


    “多謝陛下!”


    ***


    卻說魏承霖自被魏雋航強行送回自己屋裏之後,便發現院子不再在他的掌控之下,驚慌之下才猛然發覺,原來這麽多年,他竟是小瞧了自己那個溫和寬厚的父親!


    他原以為有府中金令在手,他便算是魏氏一族實際的掌控者,原來並不是,隻要他的父親想,輕易便能折斷他的羽翼,讓他似如今這般,空有渾身武藝卻無法施展分毫。


    父親到底從何處尋來這樣的高手!他又是什麽時候對自己起了疑心,竟然無聲無息地將他所做之事查了個分明,而他卻是半分也沒有察覺。


    西延……父親真的要將自己送往西延麽?無詔不得回京?那怎麽可以!他若是這般走了,豈不是給了那慕容滔可趁之機?阿莞不是會誤會自己放棄了她?


    他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此時此刻,往日的沉穩冷靜早就被魏雋航連番舉動徹底打散了。


    不行不行,他得想個法子,得想個法子,他不能就這樣被送走,他還有許多事沒有做……


    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對策,到最後卻發現以他如今局麵,除非有人助他,否則根本無計可施。


    可是又有什麽人能助他?執墨、侍書他們根本進不來,而他的消息也傳遞不出去。門外明明隻有兩個人在守著,可卻像是四麵八方都有人圍著一般,若沒有父親的命令,別說人,隻怕連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父親到底隱藏了多少勢力?


    他白著一張俊臉,整個人已是六神無主。


    “吱呀”的一下開門聲,他陡然抬頭,便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而入。


    “父親!”他的眼裏多了幾絲自己也沒有察覺的畏懼。


    魏雋航沉默地注視著他。


    這個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這樣的兒子,教他如何將家族的勢力悉數交給他?教他如何將自己最珍視之人托付於他?


    “西延城的局勢,路上我自會讓人詳細告訴你,你身邊的執墨侍書二人便留在府上,我自有安排。來祿與來壽二人便隨你往西延去,此二人武藝高強,對西延亦有所了解,必能護你周全。”


    “父親,孩兒,孩兒並不願意到西延去。”魏承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個機會,勉強壓抑住淩亂的思緒,垂著頭道。


    “陛下已經同意了,你的差事,也另有人會接手。”


    “父親,孩兒不願去!”


    “路上要帶的一應之物,我也已經讓人準備好了,馬車就在外頭等著。”


    “父親!”魏承霖失聲叫著,卻見對方絲毫沒有軟化的跡象,一咬牙,趁著他轉身之機,猛地淩空一躍便打算從緊閉著的窗戶撞出去,哪想到人還在半空中,忽地後頸一痛,身體隨即一軟。


    他的眼中閃過絕望,不過瞬間便失去了知覺。


    “國公爺!”來祿半扶半抱著失去了知覺的魏承霖。


    “去吧,若是中途他醒來,隻將此封任命書交給他,不必阻止。”魏雋航交待這麽一句,來祿與來壽對望一眼,應了聲‘是’便架著魏承霖出了府門,坐上了早就準備好的馬車。


    馬車一路出了京城,而後駛往了西延方向。


    魏承霖醒來的時候,紅日已經漸漸西沉,感覺身下晃動著的車廂,他大驚失色,一個鯉魚打挺便坐了起來,同時雙手猛地襲去抱臂坐在靠近車簾處的來祿。


    來祿生生接下他這一招,兩人各不相讓地在車內對打了起來。


    滿腹的委屈、驚慌、絕望、不甘齊齊湧上心頭,也讓魏承霖的招數愈發淩厲,最後,來壽不得不將馬車停了下來,看著那兩人從車內打到了路邊,直打得塵土飛揚,樹上鳥兒‘撲剌剌’拍著翅膀飛走。


    魏承霖雖然武藝高強,可到底年輕,又如何及得上對敵經驗豐富,且招法詭異,每一招好像都能克製他的來祿,終於慢慢落了下風。


    最後,來祿虛晃一招,見他上當,一掌擊在他左肩上,將他擊倒在地。


    魏承霖體內的殺氣頓時被激起,正要奮起將他擊殺,不曾想對方突然將一個信函扔到他的身上,語氣平靜而冷漠:“國公爺有話,世子看了之後是去是留全憑心意,屬下絕不會阻止。”


    魏承霖怔住了,拿起那信函打開一看,臉上頓時一片複雜。


    那是一張蓋有吏部大印,任命他為西延城守備的任命書。


    那鮮紅的印鑒同時也讓他瞬間明白,父親這回是鐵了心要送他走,不過半日的功夫,連吏部的任命書都弄到手了,這決心還不夠明顯麽?


    是去是留全憑心意?哈,哈哈……父親,孩兒竟讓你失望至此麽?吏部正式的任命書都下來了,孩兒縱是有千般不願也不可能會抗旨不遵,從而陷國公府於不義。


    明明無法選擇的題目,您卻讓孩兒選擇,是因為您根本不相信孩兒還會顧及家族吧?


    從未有過的絕望卷席而來,那日父親一句句指責又回響在耳畔,他慘然一笑。


    片刻,他將那任命書折好收入懷中,隨手抹了一把臉,麵無表情地道:“啟程吧!隻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趕路了。”


    來祿暗地鬆了口氣,看著他一言不發地回了馬車,感覺身上被他擊中的地方隱隱作痛,不由暗道:果然不愧是老國公爺親自教導的,雖然年紀尚輕,可一身武藝已是相當不凡,假以時日……


    書房中魏雋航很快便得知長子作出的決定,眼眸幽深,發出一陣微不可聞的歎息。


    還好,父親多年的教導也不算是白費了。


    隻是心裏到底還是感覺一陣鈍鈍的痛。


    到底是他疼愛多年,寄予了厚望的孩子,他又怎麽可能忍心將他送往那等地方,隻是若不狠下心,他又如何明白保家衛國的將士心中堅持。


    隻有他親自經曆一番,才會更加明白那些忠義之士追隨魏氏祖輩的真正心意。


    更何況,長子自幼在長輩的愛護之下長大,因是府中最年長也是最出色的孩子,多是被讚譽之聲所圍繞,不知不覺間已經養成了許多壞毛病。


    他的連番作為,與其說是為了周家那姑娘,倒不如說是咽不下被慕容滔侵犯“領地”的那一口氣。


    世間上又哪有什麽真正的“衝冠一怒為紅顏”,全不過男子為自己所作之事扯的一塊荒誕的遮羞布而已。


    “霖哥兒真的走了麽?”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的沈昕顏輕聲問。


    “嗯,走了。”他歎息著拉她入懷輕輕地抱住。


    “你也不用過於擔心,路上的一切,包括在西延,我都安排了人暗中照應著,他若是爭氣,將來必有回來的時候。”


    “若是他仍是想不明白,不爭氣呢?”沈昕顏顫聲問。


    “若是如此,他也就不配當這個世子,我又如何能將這府裏的一切交給他?所幸釗哥兒、越哥兒和騏哥兒幾個也是相當不錯的孩子,再不濟,還有祥哥兒,總不至於便非他不可了。”


    “經曆這般多仍是想不透,看不分明,這樣的兒子,難擔大任,我也隻能盡全力保他一生富足,別的卻是再沒有了。”魏雋航的語氣冷漠,卻又帶著幾分掩飾不去的痛心。


    沈昕顏怔怔抬眸望著他,眼前這張臉是屬於她同床共枕多年的那個人的,可他身上的冷意卻又不屬於她熟悉的那個人。


    不過半日的時間便能將深受陛下器重的長子送往最偏遠的地方,這樣果斷,如此淩厲,甚至不留情麵。


    魏雋航察覺她探究的視線,輕歎一聲,撫著她的臉龐啞聲道:“這段日子難為你和母親了,是我回來得太晚。”


    沈昕顏定定地注視著他良久,終於,輕籲口氣,緩緩搖頭:“我沒事,倒是母親……”


    大長公主是個多麽驕傲的人啊,可接二連三地被她信任的晚輩算計,整個人再也支撐不住,徹底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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