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殯天那一日,漫天大雪,紛紛揚揚的大雪將內宮妝點做冰雪琉璃的世界,似為大行皇帝披麻戴孝。


    六出冰花朵朵打在粉頰上冰涼,融入清涼的淚珠中。


    方春旎自信自己臉上的是雪,不是淚,她沒有淚,自入宮之日起,何況如今?


    宮眷們人人悲戚,但人人顏色冷漠,眼神裏仿佛冷若冰霜,似木訥的在唱一場大戲。


    悲嚎聲像是唱曲,沒有黃鍾大呂的悠揚雄壯,沒有破陣樂的氣勢磅礴,但那哭聲震天動氣,仿佛天都在為之顫抖,否則如何老天爺都嚇得打噴嚏噴雪連連?


    她心裏隱隱有絲報複的快意,這些人,昔日爭風吃醋,到頭來還不終究免不去一死?


    沒有子嗣的嬪妃就要隨了大行皇帝去殉葬,難怪她們哭得撕心裂肺。一盞銀汞灌下,穿腸破肚,麵目猙獰,就地打滾而亡。稍有活絡的會費盡畢生的積蓄去四處打點司禮監,得來一瓶來之不易的丹鶴頂上紅劇毒,服下後頃刻斃命,少去許多生之煎熬。


    她冷眼旁觀這些後妃們各個痛哭流涕,失望之極,尋死覓活。


    而她,這一步棋局後更有什麽隱意,她不覺一笑,笑得雲淡風輕。


    她懷裏抱著六歲大小的孩子,她的璋兒,瘦瘦小小,如四歲的娃兒,他本是她的親生,卻被掛在靜嬪封玉嬌的名下,如今更要在先皇入殮後,被過繼給趙王府為後。趙王暴斃,世子景玨一死,趙王這枝無後,要從皇室子弟中過繼一子為嗣。


    或許她該感謝景玨,若不是他,賜她璋兒這孩子,何以為她留了這條生的後路?


    “母妃,母妃~”腳下的瓚兒扯扯她的衣袖委屈的啼哭,“母妃抱,母妃抱抱瓚兒。”


    這本該的龍種,她曾經的救星,封玉嬌的骨肉。看到他,她不由就想到封玉嬌那張臉,墜入懸崖粉身碎骨的她,不時在夢中來尋她,嘶叫哭號著,要掐斷她的脖頸。


    大行皇上入殮那日,她靜靜的隨在眾人身後,一身麻衣重孝,垂頭不讓她們看到她無淚的臉。她絲毫覺得可笑,一場戲,當年,初見帝王,還是在江南路。她被趙王設法安置在皇上下江南的路上。一葉蓮舟,從藕花深處撐出,船上的她撫琴唱著小曲兒,一身白紗裳,仿若洛水之神。她輕舒廣袖,翩然歌舞,湖光山色是她無垠的戲台。


    可惜,那對她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的並不是她心知的俊哥哥,白首未必同心,她青春正茂,卻迎來了皓首年過半百的皇上。


    她是溝渠中一葉殘荷,奈何風雨,隻承朝露,她為了查清家門滅門血案,為了被趙王拿捏在手上的她的把柄,不得不對趙王的圈套就範,強打精神笑迎了君王,去做那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士。


    天空澄澈,藍得剔透如鏡,不著絲縷。她驚惶如小鹿,被風流帝王輕輕解開衣衫,如拔荷見藕。無盡的失望,漸漸冷成絕望,透骨的冰寒。她將自己給了他,那萬聖之主,當今的皇上。


    帶著她僅存的一點點自尊和腹中的骨肉,世子景玨的骨血孽種。


    想到那孽種,她恨極自己,恨自己的懦弱,身不由己,為什麽任他擺布,為什麽不一頭撞死在半壁亭?


    她深深抿咬下唇,眸光裏滿是淒厲神色,強忍心痛。如今,這人冷冰冰的躺在棺槨裏,她試成方家殺人無痕的毒藥,經過了兩年,總算在他身體裏發作。


    悲情似火焰積蓄心頭,隨時要噴發。她的眼通紅,耳聽傷心欲絕的哭聲此起彼伏。


    自欺欺人,到頭來隻剩她一人獨立寒雪。


    “母妃,母妃!”瓚兒拉扯著她,不甘心的邀寵哭鬧。她俯身,抱起瓚兒,自然放下璋兒,璋兒反是哭鬧起來。


    “讓我抱抱~”一個聲音低低在身後,她回身,一驚,走來她身邊的是駙馬謝子駿。他眸光滿是淒然的望著她,似有無盡言語。


    “哥哥,抱抱。”璋兒嬌嫩的聲音,小臉哭得膻紅,一雙大眼滴溜溜的轉動。


    “生得真像!”謝子駿抱起璋兒一聲慨歎,她苦苦一笑,見自己抱起的是瓚兒,封玉嬌的骨肉,而他懷裏的璋兒,是世子景玨的兒子。她心頭一顫,難道他知道了什麽?方春旎就要抱著孩子奪路而逃,瓚兒卻咯咯的笑,說,“瓚兒也要哥哥抱。”


    春旎對謝子駿一笑,一笑滿是無奈,不知他是在誇璋兒像誰?像她,那是絕不能夠,像封玉嬌?那就更有趣……


    曾經,她在他麵前那麽的自卑,自幼在他的嗬護下長大,如今,並肩立在一起,她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欠他什麽,也就不再遜他什麽?


    不知為何,她緩緩垂下淚來,那淚水滾落,冰天雪地的北風掠過如刀割般難過。


    “旎妹,向前看,過去的,就過去了。”他呢喃輕聲。


    “冷宮,好冷,皇上去了,聽說先皇嬪妃未有子嗣的陪葬,有子嗣的要離宮去守護打掃皇陵。”方春旎話音幽咽。


    他的麵色慘白,唯有唇角牽動顫抖。


    “我不想孩子們飽受風霜之苦,所以,孩子留在宮裏,就托付給你這開蒙師父了。”方春旎說,眉頭緊顰。


    若不是因為他,或許她此生會改寫,不該陷入如此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


    她用手背輕輕揩去頰上殘留的淚痕,強打幾分笑容說:“表兄見笑了。本不該讓表兄見我如此失態。或許,表兄心中,春旎早是冰冷寒腸的女人,鐵打的心。”


    謝子駿打量他,漸漸堆出一抹笑意:“子駿的回憶裏,隻有梨花勝雪般清麗脫俗的表妹,醫仙般凡塵不染的人物。”


    方春旎唇角泛起涼薄的笑意,“我要走了,便是今日不走,她們也容不下我,自然會送我走……隻是,來年清明,梨花如雪,陌上踏青,飄落表兄腳下的花瓣,或許就是春旎我。表兄一定不要踐踏了去,記得曾經枝頭那梨花如雪……”方春旎絮絮的說著,麵頰透出蒼白,風掠過,衣襟亂舞,仿佛要隨風而去。


    謝子駿癡癡的望著她,滿眼疼惜無奈。她終於咬牙說:“表兄去吧。若被公主得知,怕又少不得一場尷尬。”


    方春旎痛苦的點點頭回身掩淚,又將孩子推去謝子駿眼前督促:“你們兩個,給謝師傅磕頭,日後不許叫哥哥,要喊師傅。”


    瓚兒揚起小臉,詫異的問:“可是,就是哥哥呀。”


    “不是哥哥,是十姐夫,太後娘娘說,哥哥都是皇室血脈,姐夫是十姐姐的女婿。”璋兒糾正道,一板一眼,頗有些小夫子的模樣。


    方春旎唇角勾起淡淡的冷哂,“昔日若有得罪之處,表兄莫怪。”


    謝子駿淡然一笑,輕聲道:“今生無緣,咱們還是兄妹,不是嗎?”


    “兄妹?”方春旎苦笑搖頭,唇角勾出一抹天真的笑意。眼中蒙了一層薄霧,指尖在發顫。


    傍晚,斜陽殘照宮闈,北風深寒徹骨。窗外,哭聲漸漸遠去,她靜靜的平躺在榻上,服下了那藥丸。一滴清冷的淚掛在頰邊,仿佛兒時在梨雪館裏春睡昏昏,不忍起床。日影曈曈,疏竹拂窗,鳥語花香,似在耳邊縈繞。


    她淒然冷笑,別了,深宮,別了,所有的恩怨。曾經所有的甜蜜,冷酷,悲哀,憂愁。她心愛的璋兒,她曾經有過的一切。


    身子漸漸的冰涼,眼前景物支離破碎。寒風拂過她的身軀,籠住呼吸。


    “如太妃薨了,如太妃薨了!”哭喊聲傳來時,流熏隨了宮娥們向偏殿奔去。


    方春旎靜靜的躺在榻上,神容安祥。她一身大妝,墨色鑲金邊的袍子,透出一張美人臉冰冷毫無血色。


    “果然是個有剛性的女子。”端貴妃讚道。


    景璞踱步過來,那腳步聲沉穩,一步步似踏在人心頭。


    “也是如常所願,死得其所。”他說,“既然她一意追隨先皇去,朕就成全她。”


    一句話冷冷的,擲地有聲,流熏忽然覺出些不祥。榻邊的兩個小皇子哇哇的痛哭失聲,“母妃,母妃~我要母妃呀!”


    “昔日秦始皇殉葬有兵馬俑。不如將如太妃的屍身……”景璞冷冷的目光掃向流熏,一字一頓,“泥封做陶傭,伺候先皇身邊千秋萬代!”


    流熏一個寒戰,她牙關發抖。她難以置信的望著新皇景璞,恍然大悟。


    方春旎醫術高明,如今自盡,沒了脈息,真嗣假死尚有待推敲。或是方春旎為自己尋了退路,要以“死”逃離宮廷。而景璞終究不肯放她,想出如此刁鑽歹毒的法子,將計就計的殺了她。


    “不,不可!”流熏驚道。


    “熏兒!”景璨忙去阻攔,怕她造次。


    流熏驚愕的瞪大雙眼搖頭,“旎姐姐的魂魄被封去陶土了,不得轉世投胎,不得安寧。”


    景璞冷冷一笑,手指方春旎道:“她,生生世世,是先皇的女人,隻能是先皇的女人!伺候先皇,是她的福分。”


    他揮手對殿外吩咐,“來人!”


    “不,不要!”流熏被景璨緊緊拉住。


    夢裏,流熏哭喊驚醒。她似看到那一把把濕黏的陶土一把把拍去方春旎清俊的麵頰上,將她的七竅封死,不得呼吸。活生生的將她封去泥土裏,永世化為陶俑。孩子們在一旁淒聲哭喊,流熏急得伸手去阻攔,可是就差那咫尺的距離,卻無力回天。


    醒來時,景璨在她身邊,扶她起身問:“餓不餓?可想吃點東西?”


    流熏驚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問,“景璨,快,救救她,救救旎姐姐!不要!”


    景璨深深抿唇,握住她的手寬慰,“她去了,她本是服毒隨了先皇去了,軀殼算不得什麽。不要自己徒自傷悲。”


    流熏的臉色慘白,愕然的望著他,清淩淩的淚垂落。


    博山爐裏嫋嫋著沉香,散如雲霧。仿佛看不清了彼此。


    他輕聲問:“宮廷,是不是太過無情?”


    她的手緊緊抓住錦衾,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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