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們的文章可是收齊了?”謝祖恒問。


    “這……”學堂的管事兒略露出點難色說:“隻嚴哥兒,尚未交卷。”


    不僅謝祖恒的目光望向一旁戰戰兢兢張開欲言又止的外甥嚴哥兒,四爺謝祖懷不屑地搖頭冷笑道:“嚴哥兒,前番偷你哥哥們的詩作濫竽充數,這回可好,寫都不必寫了。”


    慕容思慧忙上前推了四爺肩頭說:“四郎,莫掃了興致。嚴哥兒性子慢,也不必強逼!”


    眸光就溜溜地掃一眼謝妉兒,謝妉兒臉色大變,虧得方春旎在一旁扯扯她的衣袖。


    謝祖恒透出不快道:“老太爺時常教誨家中子弟,不怕拙,隻怕惰。”


    “大郎……”老夫人忍不住開口勸一聲,謝祖恒才強咽下怒氣,吩咐學堂管事兒的說,“明日轉告老夫子,嚴加管教!”


    全場肅然,沉默中,忽然一個清亮細潤的聲音響起:“舅父若怪罪,要怪就怪甥女吧。”


    輕盈盈上前跪地請罪的是春旎,鬢簪一朵白色薔薇,頎長的脖頸身姿聘婷,如清潤的梨花一枝怡人。她懷了幾分惴惴不安請罪:“舅父容稟,都是甥女午膳時強留了嚴哥兒,耽誤了詩篇。是春旎之過。不過今兒比詩盛事,人人期盼。不然舅父將弟弟這頓打記下,先讓弟弟即席賦詩一首,將功折罪如何?”


    一時間在坐眾人都直了身子仔細觀戰,有人為羸弱不堪一擊的六公子嚴哥兒擔憂,有人更是幸災樂禍期待看笑話。


    四爺謝祖懷這才不由打量嚴哥兒幾眼,忽然發現這梗了脖頸目光裏含了委屈和憤恨的小模樣倔強的樣子頗和自己年少時有幾分像。心裏忽然發出些衝動,想拿扇子敲著小子的頭,又咳嗽幾聲,一把抖開扇子說:“賦詩就不必了,罰你以《梅花》為題,一炷香的功夫為限,做賦一篇。”


    這……莫說眾人皆驚,就連春旎都驚住。她自幼生活在舅父身邊,大表兄才華橫溢,少年名士,都不敢即席作賦,舅父這分明是欺負人!


    而跪在地上的嚴哥兒毫無懼色,咬牙應一聲“好!”竟然卯上了!


    春旎哭笑不得,她本是欲替嚴哥兒鳴不平解圍,誰想他竟然呆到自己往套子裏去鑽。


    春旎正在無奈,卻聽大伯吩咐幾位弟兄說:“一個個將做的詩作念給眾人聽來。”


    “孩兒/侄兒遵命!”眾人異口同聲。


    以五公子謝子佐領先朗朗誦讀了一首詩篇,春旎聽罷一驚,她分明將那首詩交給了同祿拿去掉包,替換嚴哥兒做的詩篇,怎麽他們並沒有用?莫不是他有所覺察,或是同祿終究是不牢靠的?心裏正在嘀咕,耳邊也沒有去細聽老五、老六的詩作,再看了嚴哥兒在一旁跪地趴在一張烏漆雕花方凳上作賦,心裏就更是黯然,如今隻有期盼嚴哥兒爭氣,做出這篇賦。但這畢竟是有些難度。


    她神飛物外,竟未留意流熏遞她一個果子,扯扯她的羅袖,她才恍然一愣神,雙手接過。


    恰此時,就見謝子佑大搖大擺踱著個方步邁出,舉起詩篇朗朗誦讀:


    危樓千尺壓洪荒,聘目雲霞入渺茫。


    吞吐百川歸領袖,往來萬國奉梯航。


    波濤滾滾乾坤大,星宿煌煌日月光。


    閬苑蓬壺何處是?豈貪漢武覓神方。


    六公子謝子佑讀罷聲音一斂,仿佛更有點“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餘味,他捧了詩篇岑然自得地搖頭晃腦,笑吟吟地望著父親候賞。卻看見父親和叔父們神色皆是大變。父親倏然起身,愕然地望著他。一旁的慕容思慧手中帕子一拂躋身向前道:“哎呀呀,真是謝家千裏駒,這詩一聽就有氣魄,‘漢武’‘乾坤’的,快讓小嬸嬸拜讀一下大作,日後定然是個中狀元的坯子。”


    忽見謝祖恒箭步上前,揮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得謝子佑飛跌在地,愕然片晌,咳嗽幾聲,才哇的大哭失聲。


    老夫人也驚得起身,低聲喝道:“反了,反了!佑兒年幼無知,你們做父母的平日如何教訓的,什麽人的詩作不能剽竊,偏偏是……”


    後麵的話強咽下去,慌得春旎連忙起身攙扶道:“祖母莫急,六表弟的詩若有不妥,讓他補做一首就是了。”


    在場的女眷更是不明究竟,各個神色愕然麵麵相覷,聽來這詩篇聲勢浩大,韻腳也未壓錯,如何就惹得老爺們如此雷霆大怒呢?


    老夫人徐徐坐回太師椅上,龍頭拐杖戳地歎息搖頭,春旎心裏含笑,臉上卻故意做出一片懵懂之色。


    四爺謝祖懷一把搶過慕容思慧手中的詩篇幾把扯個粉碎,口中連罵“孽障!”“畜生!”,更不成話。


    府裏子弟一視同仁,謝祖懷膝下無兒,待侄兒們如自己的孩子一樣,很少如此動怒。


    封氏不愧是名門閨秀,平靜道:“他一個孩子,未必知道深淺。想是聽人誦讀此詩,求勝心切就抄了來奪那點彩頭,哪裏知道此詩是先皇之作。”


    此刻,流熏才心領神會,原來旎姐姐出的如此路數。她的書沒有旎姐姐讀得多,更沒有旎姐姐的才華,相是詩詞上麵,旎姐姐信手拈來,遠非府裏子弟能及。難怪哥哥心儀旎姐姐。


    一句話眾人皆驚,麵色慘然。抄襲先皇的詩作據為己有,這是欺君滅門之罪,要砍頭的呀。


    流熏驚得“呀!”的一聲驚叫,旋即哆嗦了聲音道,“這,這,祖母快快下個緘口令,此事不得外露呀。”


    看流熏嚇得周身發抖,一張粉頰慘白失了血色,老夫人摟住她哄哄說,“不怕,不怕!”


    小六早就嚇得語無倫次的大哭,結結巴巴道:“是,是……是五哥哥給我的,還要我將年節裏得的壓歲通寶送他來換,嗚嗚嗚……”


    謝祖恒本是氣得心裏一口氣沒噎堵得吐血,冷笑著打量著氣得麵色鐵青的四弟,府裏書館的事兒都是四弟在負責,子弟們讀書也靠他張羅。四弟謝祖懷在翰林院供得就是個閑差,竟然如今連子弟讀書上都疏忽了,鬧出如此的笑話來!


    慌得小五噗通跪地爭辯道:“是,是六弟奪魁心切,求孩兒設法的,是他逼孩兒去偷偷換了嚴哥兒做窗課調換。這詩,這詩本是……嚴哥兒弟弟做的,孩兒一時糊塗,就奪為己有了。是嚴哥兒剽竊的皇上的詩篇。”小五的臉被猴子抓花後,如今頗是猙獰醜陋,再這麽詭辯,更是惹人厭惡。


    一旁作賦的嚴哥兒抬頭,目色中露出忿意,他再也不沉默,朗聲辯解:“嚴兒一早交了窗課給學裏的管事兒,可管事剛才對舅父口口聲聲的說嚴哥兒不曾交的。”


    管事兒的眸光忽爍,陪了尷尬的笑,口中支吾:“這個,奴才,也沒仔細看清,這個……”


    嚴哥兒搖搖頭,一臉懵懂地說:“嚴兒不曾寫過這首詩,”


    說罷把自己即席賦的詩恭恭敬敬的奉上。


    真相大白,謝祖懷當眾將個梅花古硯賞給了嚴哥兒,嚴哥兒喜滋滋的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接過了古硯。謝祖懷也挺直了身板,正聲教訓了幾句,讓他日後好好上進讀書。


    彰表過好的,謝祖恒的目光就掃向跪地的逆子老五和老六。謝祖恒一向忠厚持家,不想家裏出了如此孽障,他氣得麵頰鐵青,大喝道:“傳家法,將這孽障拖出去重責二十,不!四十!以儆效尤,記得拖得遠些,別驚擾了老夫人的興致。”


    老夫人對謝子佐和謝子佑這對孫兒原本就不大喜歡,更厭惡封氏,索性裝作不聞不問,由了謝祖恒去處置。急得封氏上前求饒,摟住小五又去拉小六,兩個孩子嚇得縱聲大哭。


    春旎忙上前勸道:“舅父就饒了兩位表弟吧。表弟們年少無知,求勝心切,才用了這歪心思偷來的聖上詩作。好在沒有鑄成大錯,就是讓府裏人人緘口,莫傳此事將出去,還有誰知道表弟們今日的疏忽不慎呢?”


    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才是老夫人擔憂的,若是消息不脛而走,被皇上得知,謝府的孫兒剽竊了先皇的詩作竟然沒有受懲罰,這便是大罪了。老夫人沉吟說:“此事不得縱容,我謝府滿門忠烈。”


    “那不如罰小五、小六抄經文贖罪,”封氏一聽老夫人的話音有緩,忙為兩個孩子開脫。


    老夫人沉默不語。


    謝展顏也搖了老夫人的胳膊乞求,“祖母,再不就罰弟弟們跪祖宗牌位一炷香的時辰。”


    遠處傳來了小五挨板子的哭號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慌得小六嚇得噗通跪地,抱住母親的腿哭著:“娘,不,我不!您求求祖母呀,爹爹……”


    眾目睽睽下,老夫人瞟一眼兒子謝祖恒歎息一聲,旋即說:“大郎,你的兒子,自己處置吧。我倦了,下去了!”封氏扶了老夫人下去歇息,臉色慘白,對兒子不無擔憂,可又不得不孝敬婆婆,伺候婆婆回房。這分明是婆婆要調離她,讓丈夫好生懲治兩個孩子,她如何能舍得?


    小六也被拖下去,兩個孩子交替哭嚎的聲音鬼哭狼嚎的難聽。


    方春旎緊緊摟住嚴哥兒,要緊薄唇,她不會讓弟弟再受辱,她要為母親和弟弟撐起一片天空。


    “旎姐姐!”流熏靠近她,才開口,方春旎戒備的回身望她一眼,也不說話,隻推了弟弟嚴哥兒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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