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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分鍾裏, 男人話少, 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她絮絮叨叨。


    直到最後一刻,她停了下來, 他才急切地加快語速, “知意, 你要聽你小姑姑的話, 照顧好自己。學習要努力,好好念書, 旁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一定要把書讀出來——”


    話說到一半, 先前那道聲音又插了進來。


    “好了好了,時間到了, 別說了,後麵還有人排著隊呢!”


    男人匆匆忙忙說出最後一句:“那就這樣了, 知意,下周我再打給你, 你要——”


    “路成民!”那個聲音終於不耐煩了, 重重地叫出他的名字, “你再這麽耽誤時間羅裏吧嗦,下周還想不想打電話了?”


    “對不起, 對不起……”


    最終, 電話在他絮絮叨叨的道歉聲中被掛斷。


    路知意站在冷風裏, 聽著耳邊驟然消失的話音, 手機裏隻剩一陣冷冰冰的嘟聲。


    她慢慢地把手機揣回兜裏,揉揉眼,後知後覺想起,她連一句“你最近過得好嗎”都沒來得及問出口。


    店內店外,兩個世界。


    外間天色昏沉,秋寒已至,店內卻明亮溫暖,人聲鼎沸。


    路知意瞠目結舌看著這一桌豐盛的菜肴,“這,這麽多?”


    蘇洋瞥了眼趙泉泉,還沒來得及說話,趙泉泉已經率先笑起來,“嗨呀,點多了,這不是想著你沒吃過日料嗎?就想每樣都讓你試試,哪知道這店裏分量太足,其實一般的日料店量都很少的!”


    蘇洋嗤笑了一聲。


    趙泉泉權當沒聽見,殷勤地夾了塊胖乎乎的丸子給路知意,“來來,知意你嚐嚐這個,章魚小丸子。”


    路知意的確沒有吃過日料,別說吃了,根本聞所未聞——什麽豬豚骨原湯拉麵,金槍魚蔬菜什錦沙拉,北海道櫻花凍,還有一大堆顏色各異的刺身……


    她學著趙泉泉那樣夾起一片三文魚刺身,在蘇洋替她準備的醬油碟子裏上下左右涮了一遍,傻乎乎送進嘴裏,然後……


    然後噗的一聲吐出來,一股火辣辣的熱氣從脖子根倏地衝到頭頂。


    眼淚噴湧而出。


    她手忙腳亂去拿水杯,咕嚕咕嚕往下灌,眼淚鼻涕掛了滿臉。


    一桌人都笑瘋了,連帶著被這動靜驚動的周圍幾桌,也都跟著笑起來。


    隔著一層日式門簾的包間裏,淩書成聽見外邊這麽熱鬧,也掀開簾子瞧了瞧,“……那高原紅搞什麽鬼?”


    韓宏的腦袋也冒了出來,“是錯覺嗎?她那高原紅比少先隊員胸前的紅領巾還紅了八個度。”


    陳聲側頭瞥了一眼,恰好看見路知意灌下第二杯水,抬手去擦滿臉淚花的樣子。視線落在她碗邊那片委屈的三文魚刺身上,頓悟。


    張裕之也湊熱鬧,“這女的真逗,走到哪兒都能成為人群焦點。”


    陳聲頓了頓,拿筷子頭重重地敲了下淩書成的手。


    後者吃痛地“哎喲”一聲,猛然鬆手,簾子就落了下來,重新擋住眾人視線。


    “操,你發什麽神經?”淩書成憤怒地盯著陳聲。


    陳聲把筷子調了個頭,夾了片三文魚,塞進淩書成碗裏,“廢話少說,來,補補腎。”


    “這個能補腎???”淩書成表示懷疑。


    “能,補腎壯陽,強身健體。”


    淩書成不信,但成績每年都吊車尾的韓宏信了,二話不說拚命吃起三文魚來。


    男人,成績差一點不要緊,陽剛之氣最重要。


    *


    趙泉泉點的那一桌菜,吃到最後還剩下一半。


    蘇洋斜眼看趙泉泉,笑了兩聲,“可勁兒點吧,我要是不出聲,你恐怕要把菜單點個遍。”


    趙泉泉臉上一紅,“少胡說八道,我是那種人?”


    蘇洋笑意更濃,“你不是那種人?”


    路知意也沒打圓場,起身說:“我去結賬。”


    她沒心思勸蘇洋少說兩句,隻能惴惴不安地握著兜裏那幾張薄薄的紙幣,默默祈禱別超支。


    可墨菲定律是真神奇,怕什麽來什麽。


    櫃台後的服務員笑眯眯抬頭,從打印機裏撕下小票,雙手奉上,“你好,一共消費四百六十三,請問怎麽支付?”


    路知意捏著那四張紙幣,手心都汗濕了。


    她勉力維持微笑,低聲說:“不好意思,我出門打個電話,一會兒付錢。”


    在服務員疑竇叢生的眼神裏,她如芒在背,匆匆推門而出。


    包間裏,幾個男生也吃了個七七八八,淩書成拿筷子敲了敲碗,“給錢,陳老板!”


    另外兩個拿起筷子一起敲碗,聲音整齊劃一,“給錢!給錢!給錢!”


    陳聲眼皮子一掀,“我給?剛在寢室是哪個畜生說要請客的?”


    那兩隻又立馬改口,轉向淩書成,敲碗,“畜生!畜生!畜生!”


    淩書成:“你上回拿了我兩包中華,今晚還回來正好!”


    “兩包中華這麽值錢?”


    “江湖救急不救窮,我那是雪中送炭,情義重千金!千金豈是一頓飯能還清的?”


    陳聲看他兩眼,笑兩聲,懶得多話,起身,掀開簾子往收銀台走。


    他走到台子跟前時,正好看見路知意推門而出。


    奇怪的是,她走出門就站那不動了,低頭瞧著手機出神。


    他收回目光,“二號包間,結賬。”


    屏幕上還顯示著路知意的賬單,服務員沒法給陳聲結賬,道了個歉,“不好意思啊,前麵那位客人還沒付錢,您稍等片刻。”


    陳聲一頓,看見台麵上擺著的收銀小票,四百六十三。


    再扭頭,玻璃門外的高個子女生定定地站在那,土裏土氣的毛衣,磨得發白的破舊帆布鞋,還有光看側臉也顯而易見的心煩意亂。


    她一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垂在腿邊,捏著一卷薄薄的什麽。


    陳聲的視線在那抹粉紅色上停留片刻,隱約分辨出來。拿著錢夾的手微微一頓,幾秒鍾後,穩穩地從裏麵抽了五張粉色鈔票,遞給服務員。


    “她那桌的,一並付了吧。”


    他指了指窗外,低聲說。


    *


    深秋已至,夜風也變得猖狂起來,飛揚跋扈地卷起路邊的塑料袋,吹得它嘩嘩作響,滿街跑。


    路知意站在風裏,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小姑姑三個字,撥號鍵始終按不下去。


    她問自己,沒錢為什麽要窮大方?


    小姑姑從不網購,支付寶無法轉賬,若是開了這個口,她必定要跑到鎮上的atm機前取款。


    高原不似城裏,那的風隻會像刀子一樣戳在人身上,夜裏溫度奇低。


    最叫路知意心煩的,是路雨一個月辛辛苦苦也就賺兩千塊,而她一頓飯就吃了四分之一。


    她從不是叫人操心的孩子。


    過去十八年,她一直勤儉節約,從未大手大腳過,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因為遭逢變故的家庭經不起她不懂事。


    可今天……


    路知意認了命,指尖發抖,顫巍巍朝著綠色撥號鍵落下。


    指腹仿佛已觸到冷冰冰的屏幕,卻又並未真切摁上去。下一刻,有隻手從天而降,倏地抽走手機。


    她猛地回頭,眼神一沉。


    “又是你?”


    一個又字,充分表達了她的不耐煩,不樂意,和不待見。


    陳聲頓了頓,將手機退出撥號界麵,連同小票一起塞回她手裏。


    手背觸到她手心時,他察覺到什麽,飛快地低頭看了眼,借著頭頂的紅色燈籠,他看清了她的手掌,遍布手心的是一些粗糙的繭。


    一雙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手。


    因為緊張和心煩,她還出了汗,被夜風一吹,冷而潮濕。


    路知意莫名其妙拿回手機,視線落在最上麵的白色小票上,神情一變。


    “……什麽意思?”


    陳聲張了張嘴,又很快閉上了。


    “順手幫你結了賬。”——他倆並沒有熟到這種地步。


    “猜到你錢沒帶夠,剛好我很有錢,江湖救個急。”——裝逼遭雷劈。


    於是他想了想,說:“我陳聲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可以叫我紅領巾。”


    說完,他轉身迎來從包間裏吃飽喝足悠然漫步而出的三人,打道回府。


    *


    大學城的夜色,似乎總與別處有些出入。


    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麵龐,嬉笑打鬧也是朝氣,喜怒哀樂都顯蓬勃。


    也有喧嘩熱鬧,但這份熱鬧裏沒有聲色犬馬。亦有男女成雙,但那背影裏似乎多了些天真純粹。


    回宿舍的路上,張裕之和韓宏走在前頭。


    後麵的淩書成想起什麽,問身旁的陳聲:“剛才你跟那高原紅在門口說什麽了?鬼鬼祟祟的。”


    陳聲低頭看見晃動的樹影,有幾分漫不經心,“哦,好歹熟人一場,打了個招呼。”


    “你當我是傻子?”


    “哦?難道你不是?”訝異的表情,誇張的語氣。


    淩書成一拳捶過去,“要不要這麽賤!”


    陳聲笑起來,揉揉肩膀,“隨手幫個忙。”


    “喲,這是我耳朵聾了,還是你腦子壞了?前不久不還拿了我的中華去賄賂教官整人家?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順手幫一把?”


    陳聲幹脆利落還他一拳,“別秀了,陳獨秀。說我賤,回頭照照鏡子,你他媽比我賤多了。”


    “到底誰姓陳?誰是陳獨秀?”淩書成翻白眼,“我要是陳獨秀,你就是蒂花之秀。”


    陳聲懶得搭理他,雙手揣兜裏往前走。


    可腦子裏浮現出那兩團高原紅,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冤家路窄,怎麽今天他還做了個順手人情?


    嘖,歸根結底,還是爸媽教育得太好了,想他這麽個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好青年,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簡直感人。


    陳聲一頓,鬆口氣。


    這下好了,罪魁禍首不見了,最好三個人誰也不用記過。


    雖是聚眾鬥毆,但一群人傷的傷,“死”的“死”,民警分兩撥,直接開車送人上醫院。


    路知意全程裝死,進了醫院就被送進急診室。


    全程,陳聲都背著她。


    下警車的時候,他沒注意,把她撞在門框上了,咚的一聲,正中腦門兒。


    路知意險些叫出來,果斷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聲。


    反倒是陳聲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聲來。


    警官回頭看他,“怎麽了?”


    陳聲嘴角抽了抽,“……腳崴了。”


    背上,路知意裝死裝得很徹底。


    終於進了急診室。


    醫生查看片刻,下了結論:“沒有大礙,都是皮肉傷,應該隻是脫力了,又受了驚嚇,再加上有點感冒,才暈了過去。”


    轉頭囑咐護士:“你給她包紮一下,我去看看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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