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什麽秋菊宴,其實如今的阿蘿是沒什麽大興致的。


    她清楚地記得,就是在這秋菊宴上,曾經的葉青蘿眼睜睜地看著姐妹們各展其才,唯獨她,卻沒一樣能拿出手的,隻能乖巧地陪在幾個老太太身邊,聽她們圍著自己對自己誇讚不已。


    “瞧阿蘿這樣貌,滿燕京城裏打著燈籠都不見一個!”


    “我若是能得阿蘿這麽一個仙童樣的寶貝孫女,便是十個臭孫子都不換!”


    “不能得這麽個孫女兒,趕緊定下來,娶回家當孫媳婦也是好的!”


    當時她幾乎成了各侯府太太們眼裏的香餑餑,虎視眈眈的,都恨不得趕緊把她搶回家當孫媳婦。也是就這秋菊宴上,蕭永瀚被拉來了,一對小男女,初初見麵,便彼此投了緣,就此定了她的後半輩子。


    想起過往,此時的她頗有些心不在焉,不著痕跡地望向四處。雖說並不想再有什麽牽扯,可是她還是想暗暗地看看這輩子那個隻有九歲的蕭永瀚。


    自己如今重新成為了個七歲小娃,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如自己這般?


    他……是不是還記得往日事?


    若是記得,真恨不得拉了他問一問,怎麽就有眼無珠,去給那假的葉青蘿奏了綺羅曲?他可知道,當他和那個假阿蘿卿卿我我的時候,自己在水牢裏受得又是怎麽樣的罪!


    正這麽想著,就聽老祖宗暖聲問道;“阿蘿今日這是怎麽了,倒是看著有些心不在焉?”


    慈愛的大手疼惜地摸了摸阿蘿頭上戴著的碧玉角:“是覺得悶了?要不然你過去那邊和幾個姐妹玩耍去?”


    老祖宗也是想著,她小孩子家的和自己這群大人沒什麽玩頭,怕悶到她。


    阿蘿聽著這話,倒是正中下懷,她並不嫌陪著幾位長輩說說話有什麽悶的,可是卻不想像上輩子那般,再和蕭永瀚在此處被當做金童玉女了。


    她要知道蕭永瀚現在的情境,有的是機會。


    當下笑著道:“老祖宗,阿蘿還真覺得有些氣悶,這裏透不過氣來。”


    說著,她還捂在了胸口處。


    旁邊各府裏幾個老太太見她那麽個小人家,長得嬌美可人不說,說起話來口齒伶俐像模像樣,筍尖般的手指捂住胸口,頗是一副大人樣,不免都笑了。


    “說得也是,這邊通著地龍,咱們老骨頭了怕冷,自然不覺得悶。小孩兒家火氣壯,自是拘不住。”


    當下老祖宗便打發了身邊的魯嬤嬤,讓她陪著阿蘿出去園子裏逛逛,又特意囑咐說:“逛一圈兒便記得回來。”


    阿蘿自是口裏應著,心裏卻是要違背老祖宗的意思了。


    她明白,老祖宗這是看中了威遠侯府的長房,那蕭永瀚的母親慈愛溫柔,頗具賢名,蕭永瀚七歲的時候已經是才氣遠播,老祖宗想早早地為自己將來親事做打算呢。


    但是她心裏卻是有些怕,自然是躲著。


    當下離了這邊暖閣,徑自跟著魯嬤嬤出去,四處都是走動的人群,女眷們花枝招展的,也不嫌冷,兀自在那裏賞菊花蕩秋千。


    阿蘿對這些並無興致,便胡亂沿著小橋流水往前走,她知道走過去這處小橋,便會通向一處桃花林。


    魯嬤嬤並不知道啊,她見阿蘿在前麵兀自走得歡快,連忙緊緊跟著,口裏喊道:“好姑娘,你且等等我,仔細丟了!”


    阿蘿回頭望望氣喘籲籲的魯嬤嬤,心裏有小小的歉疚,不過吐吐舌頭,她撒丫子繼續往前跑。


    跑過那小橋,穿過一片蘆葦叢,便來到了那處記憶中的桃花林。


    此時正值深秋,顫巍巍滿枝桃花自是不在,不過是遒勁嶙峋的老樹幹巴巴地立在那裏罷了。小小的阿蘿仰臉望著那老樹,自是想起,七年後的自己應是站在樹下,聽蕭永瀚奏起那定情之曲。


    輕輕咬了下唇,她繼續往前走。桃林深處應該是有一處木屋,造得匠心獨具,阿蘿很是喜歡,後來蕭永瀚便每每陪著她在那春暖花開時,於木屋窗前擺個案幾,一邊品著瓜果,一邊賞著屋外桃花。


    她想知道,那個木屋是否還在?


    踩著地上久積的落葉,阿蘿一步步走進林中,終於來到了那處木屋處。


    那木屋果然如她記憶中一般,隻是看上去頗新,倒像是新造出來的。而就在木屋的一旁,有個男人手裏拿著木刷子樣的用具,正在木屋旁邊的牆上刷著什麽。


    那人說來也是奇怪,身穿錦袍,袍角隨意地掖在褲腰帶上,倒是露出下麵半截子褲腿兒。


    那人半彎著腰,背對著阿蘿,看不清楚臉麵。


    阿蘿歪頭,不免疑惑地打量著這個人,心想若說是蕭家哪房的少爺,可她並不記得蕭家有人還會這泥瓦匠的活兒啊,若說是蕭家的下人,這衣著也不像。


    正納悶著,就見那人回過身來。


    四目相對間,都是一愣。


    阿蘿不由得睜大眼睛,仰著小臉望。


    眼前這個人,她是認識的,這是蕭永瀚的叔叔,叔伯輩中排行第七的,她和蕭永瀚都叫他七叔的。


    這位七叔,說起來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十六歲那年,跟著父親前往邊境雍州鎮守,誰知道恰好遇上了狄人犯邊,雍州巨變,他父親為守城戰死沙場,他死裏逃生後,便子承父誌,率領父親餘部抗擊北狄軍。之後朝廷援軍趕到,他和朝廷援軍會師,大敗北狄,立下汗馬功勞。


    後來回到燕京城那年,不過是十七歲罷了,卻已經是燕京城裏炙手可熱的人物,朝廷封賞接踵而至,封侯拜將不在話下。試問燕京城裏,哪個十七歲的少年不是在靠著父蔭過日子,又有幾個有他這般成就?


    更何況,他這出身在燕京城裏也是一等一的,威遠侯府的嫡孫,四房僅存的獨苗苗。


    阿蘿記得清楚,他是長自己一輪兒的,因有一年過生辰,她是屬兔的,結果說起來時,有人說七叔也是屬兔。


    這麽一算,如今七叔應該是十九歲吧,還不到弱冠之年。


    十九歲的他,倒是不像她後來記憶中那般酷冷嚴厲,隻是看著神情涼淡漠然罷了。


    此時此刻,這位麵無表情以後會位高權重的七叔,正左手握著一個刷子,右手提著一個木桶,半截褲腿兒露著,一雙靴子上遍布星星點點的泥漿……


    他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不過顯見的是也沒預料到,會有個小姑娘忽然跑到這隱蔽的桃花林中來了。


    過了半響,阿蘿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恭敬而小聲地說:“七叔……”


    聲音軟糯糯的,嫩得仿佛春天裏初綻蕊絲兒,那聲音裏甚至還帶著幾分怯意。


    蕭敬遠挑眉,淡掃過小姑娘細白泛紅的臉頰:“你認識我?”


    “這……”阿蘿這才有些傻眼,也是見到這位嚴厲的長輩給嚇怕了,她此時應該還不認識他才對啊?


    不過阿蘿到底不笨,眼珠兒一轉,頓時有了主意,低聲道:“剛才聽大人說話,提起來七叔,如今在這裏恰好碰到,看著氣度又不是尋常下人,便猜著這位應該就是了。”


    這理由編得略顯牽強,阿蘿隻覺得腦袋上方那個男人淩厲的視線盯著自己不放,她都覺得自己發辮上的碧玉角都要著火了。


    就在她幾乎背過氣去的時候,終於聽到這人道:“你是哪家姑娘?”


    雖然語氣依然冷淡,不過倒是沒了之前那種嚴厲,阿蘿稍微鬆了口氣,縮著肩膀,小聲回道:“我是晉江侯府家三房的姑娘。”


    蕭敬遠聞言點頭:“那應該是葉尚書的侄女兒了?”


    阿蘿的伯父葉長勤,曾官拜禮部尚書,時人稱葉尚書。


    阿蘿輕輕點頭。


    蕭敬遠隨手放下了提著的木桶,並把刷子收了起來,和旁邊的瓦灰麻布等放在一起:“你怎麽跑過來這邊?”


    阿蘿乖巧回道:“原本和姐妹們在橋那邊玩的,誰曾想我貪著捉個蝶兒,走散了,又見這裏一片桃樹,好奇走進來。”


    蕭敬遠隨手拿過來一個白帕,擦了擦手,淡道:“也虧的是在府裏,總不至於走丟,若是在外麵,後果不堪設想。你小孩兒家,以後總是要仔細。”


    阿蘿趕緊小雞啄米一般點頭。


    她記得上輩子嫁到蕭家,家中子弟對這位七叔就很是信服,如今自己雖然不會嫁給蕭家,可是那種諦聽長輩教誨的感覺還是刻骨銘心的,此時自然是恭敬小心不敢有半分言語。


    蕭敬遠見她那一臉柔順乖巧,當下也並未多想,隻當她是個尋常走失的小孩兒,便道:“你稍等片刻,我收拾下門前這木屋,便帶你回去找你家中人,那邊有河,你萬萬不可亂跑。”


    阿蘿其實想趕緊跑,她不喜歡和這種沉悶的長輩相處,實在是拘謹得很,不過聽得這話,也是沒法,隻好點點頭。


    蕭敬遠見阿蘿不吭聲,隻當她沒什麽異議,當下又拿了一把刮刀,去修整旁邊牆上一處。


    阿蘿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隻見木屋旁邊題著十幾行字,墨跡未幹,顯見的是新寫上去的。


    阿蘿有些詫異,歪著腦袋瞪大眼睛仔細瞅了半天,終於明白了,這是剛才七叔題上去的吧?


    明白這個後,她頓時羞愧難當。


    她曾經極喜歡木屋前的題字,甚至曾經拓下來當做範本自己在那裏一遍一遍練習,不曾想,竟然是七叔的手筆?


    若是那個時候被他知道,他家侄媳婦拿了他的墨寶來揣摩臨摹,她真是沒臉見人了。


    阿蘿臉上火燙,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捂住了小臉。


    “你怎麽了?”蕭敬遠不經意間看過來,隻見原本細白如玉的小臉上,瞬間染上了嫣紅的霞,十根筍尖兒般嬌嫩的手指,顫抖著覆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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