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朱瞻基審視著楊士奇。


    “有意義。別人不信遺詔,微臣卻是相信的。”楊士奇說著起身,直直跪在朱瞻基麵前,畢恭畢敬叩道:“微臣願誓死效忠殿下,拚上這條老命也要保殿下將來身登大寶!”


    朱瞻基被楊士奇給搞懵了,盯著他看了半晌,方咬牙問道:“你到底是哪兒邊的?!”


    “殿下無需多心,我等文官從來都是以維護皇統為天職的!”楊士奇滿臉正氣,沉聲說道:“所以我們既絕對忠於皇上,又會拚命維護國本!一切都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瞻基愣愣的看著楊士奇,竟不知該說什麽是好。要知道,在此之前,很長一段歲月裏,以楊士奇為代表的文官集團,都絕對忠誠於他的父親,當時還是太子的朱高熾。甚至連朱高熾的太子之位,都是解縉那一代文官用命從先帝那裏換來的。


    在隨後的近二十年裏,文官們為了保護太子殿下,不知多少人因此觸怒了先帝,得罪了漢王,遭到紀綱的逮捕。二十年裏,不知多少文官下了詔獄、受盡折磨、慘遭橫死、妻離子散……


    然而們依然無怨無悔、忠心不改,始終將保護太子視為壓倒一切的大事,這份巨大的忠誠不知讓朱瞻基羨慕了多少回,難道終於降臨到自己身上了?


    “孤是國本嗎?”朱瞻基愣愣的看著楊士奇,好半天才沒頭沒腦憋出一句。


    “殿下認為,自己不是國本嗎?”楊士奇微笑著反問一句。


    “孤當然是國本!”朱瞻基打了個激靈,從心底吼了出來。


    “那殿下還有什麽疑問?”楊士奇看看桌上的《資治通鑒》,正色道:“遍覽史書,殿下可曾看到過一例,有文官棄嫡長保庶幼的典故嗎?”


    “那倒沒有。”朱瞻基輕撫著桌上的《通鑒》,緩緩搖頭。文官集團,尤其是漢朝以後的文官群體,是以儒家思想為教義的同道組成的集團。孔夫子的綱常倫理,在他們看來,就如天條一般不可違背,維護這套以儒家教條為準則的社會倫理,是文官集團不可推卸的天職!


    所以嫡長繼承製在文官們看來是天經地義、雷打不能動的,他們會豁出命去維護這條製度,因為這關乎他們的信仰和人生價值!


    所以朱瞻基並不懷疑楊士奇的真心,隻要對方認定自己是儲君,就不太可能再動什麽歪心思了。


    。


    朱瞻基麵色數變,很快理清了前因後果,對楊士奇的態度也急劇的變化起來。他雙手將楊士奇扶起,麵帶愧色道:“是孤不識好人了,學士千萬不要往心裏去,快快請起!”


    楊士奇起身後,語重心長道:“眼下的困難隻是暫時的,殿下千萬不要灰心,看這次皇上對您的安排,說明您的地位還是非常牢固的,隻要不再犯錯,沒有任何人能搶走您的儲君之位。”


    “學士何以教我?”朱瞻基畢恭畢敬的起身抱拳道。他很清楚,接下來不知多長時間,自己將很難和外界聯係,這些大學士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謹遵父皇教誨,韜光養晦、修身養性。過上幾年殿下再看,定會現局麵已是大不一樣。”楊士奇撚著胡須不疾不徐的說道。


    “哦?”朱瞻基有些狐疑的看一眼楊士奇,輕聲問道:“幾年之後,大明朝恐怕已是王仲德的天下,還會有我朱瞻基的立錐之地嗎?”


    “嗬嗬,殿下執念了。”楊士奇搖頭笑笑,目光淩厲道:“微臣從沒聽說過,像王賢這樣的臣子,還可以得到善終的。”


    “卻也有變成曹操的……”朱瞻基幽幽說道。至此,太孫殿下再不懷疑楊士奇分毫,因為他意識到楊士奇之所以積極向自己靠攏,是因為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敵人——王賢。


    “王賢不是曹操,他也成不了曹操。”楊士奇卻一臉篤定道:“那時先有十常侍之亂,後有黃巾之禍,繼而有董卓廢帝遷都,漢室衰微到了極點,天下人已經不再認獻帝為主了。這才給了曹孟德挾天子令諸侯的機會。”又頓一頓道:“然則我大明開國一甲子,雄君聖主輩出,天下歸心、海內鹹服,王賢根本不可能取代朱家,他要是想要做曹操,天下共擊之!”


    “也不能光指望人心向背,當年蒙古人入關,還有再往前的金國遼國,那些韃子能得到什麽人心?還不一樣占據中原百十年?稱孤道寡當皇帝?”朱瞻基歎氣道:“還有趙匡胤、楊堅,難道說柴榮和宇文邕不是聖君雄主,不得人心嗎?”


    “殿下所言極是,確實不能光指望人心向背,咱們還得想方設法削弱王賢。”楊士奇點點頭,輕聲說道。


    “不要輕舉妄動,說起冒犯的話,你們是鬥不過他的。”朱瞻基卻斷然搖頭,淒然一笑道:“這大明朝,沒有誰能鬥得過他了,也許隻有老天才能收了他去。”


    “誒,殿下切勿灰心,須知月滿則虧、強極則辱。”楊士奇卻十分樂觀道:“確實,王賢如今手掌錦衣衛、總攬天下兵馬大權,山東一省更成了他的私人領地,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則已經到了危機的邊緣!”


    “哦,什麽危機?”朱瞻基看著楊士奇,有些不明所以。


    “信任危機。他的權力實在太大,已經大到讓所有人感到不安!更何況他還毫無人臣之道,膽敢殺害龍子龍孫,甚至先帝之死他都要負很大責任!”楊士奇沉聲說道:“古往今來,這樣的權勢、這樣的罪行,無一不是大奸大惡、禍國殃民的梟雄****!人人得而誅之!”


    “不錯。”朱瞻基點點頭,讓楊士奇這麽一說,他確實覺得王賢已經不容於天地了。


    “隻要將他的惡行昭揚出去,天下人都會對他恨之入骨!”楊士奇說這話時,神情陰森詭異,完全沒有半分宰輔風度。“而且最重要的一點,王賢之所以顯得不可戰勝,是因為皇上給了他無條件的信任。如果所有人都對皇上說王賢的壞話……哼哼,情比金堅也敵不過積毀銷骨啊!”


    “有道理……”朱瞻基情不自禁的頷道:“如果真能讓父皇對王賢產生警惕,事情就好辦了。”


    “殿下安知,皇上如今就沒有警惕鎮國公?”楊士奇冷笑道:“有些內情,和外間所知的相去甚遠。”


    “哦?願聞其詳。”朱瞻基眼前一亮,因為父子之間離心防備,他對這些內情遠不如楊士奇這些人了解。


    “其實,皇上登基以後,就已經和王賢出現問題了。”楊士奇沉聲道:“這不難理解,太子大業未成,雙方是同一陣線的盟友,自然可以親密無間。太子大業一成,雙方便成了君臣,再也不是盟友了。天下所有都是皇上的,王賢想要的多一分,都要皇上多讓出一分,博弈從那時就開始了!”


    “有道理。”朱瞻基點點頭,示意楊士奇說下去。


    “當時王賢想要天下的兵馬大權,皇上怎麽可能答應呢?王賢便選擇了以退為進,避居濟南!他知道皇上的改革肯定會激怒勳貴,沒了自己在京裏鎮壓,勳貴們肯定會鬧事的。”提起這些丟人的往事,楊士奇臉上沒有絲毫愧色,道:“等到皇上被鬧得受不了,自然會答應他的條件,請他出山收拾局麵。”


    “嗯。”朱瞻基應一聲,聽楊士奇接著道:“皇上兩次三番派人去請,王賢都不為所動,非得等到局勢對他最有利的時候,才從天而降,摘走所有的果子!殿下試想,換了您是皇上,會領他這份情嗎,心裏不會窩火嗎?”


    “會。”朱瞻基點頭道:“王賢要是當初不離京,就不會有後麵的亂子。父皇也不會在長陵慘遭羞辱了。”


    “殿下說到點子上了!那些屈辱和折磨,本就是王賢刻意造成,現在卻還要皇上領他的情,殿下您說,皇上心裏頭可能舒服了嗎?”楊士奇冷笑連連道。


    “應該不會。看父皇對我三叔還有皇爺爺的報複,他也不是看上去那麽仁善。”朱瞻基輕聲說道。


    “這不就結了,皇上如今對王賢百般維護,除了昔日的情分,更多是為了壓製住勳貴,避免軍中再出亂子。”楊士奇提起這茬,至今仍氣憤不已道:“本來,這次可以將勳貴們一網打盡!王賢卻隻抓了幾隻替罪羊,把剩下的全都保住了!這不就是養寇自重嗎?!”


    “您消消氣,”朱瞻基知道,站在文官的立場上,當然恨不得勳貴全都下地獄才好。不過這不是爭辯的時候,他苦澀的笑著,安慰楊士奇道:“那些勳貴經過這一次,不說一蹶不振,但恐怕再也構不成威脅了。”


    “殿下所言極是!”楊士奇立即沉聲說道:“請問殿下兔子打光了,還留著獵犬幹什麽?”


    “嗯。”朱瞻基點點頭,他那陰霾重重的臉上,終於透出一絲陽光道:“孤現在相信,學士就是老天爺降下來,收拾王賢的克星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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