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西沉,啟明星現。已是黎明前的黑暗。


    泰沂山脈鬆濤如怒,山路崎嶇難行,一支百餘人的隊伍,卻如一條迅猛的黑蛇,飛快的在這鬆林山路間疾馳。領頭的大個子背上,竟還背著個同樣高大的青年,速度卻一點不受影響,帶著身後的隊伍前進,前進!


    ‘你拖後腿了知道不!’


    ‘你拖後腿了知道不!’


    ‘你拖後腿了知道不!’


    大個子背後的張棟,卻已經有些崩潰了,時萬的話如一柄巨斧,不斷敲擊著年輕人脆弱的自尊心,直到將其敲成碎片,散落在這崎嶇的山路上。


    張棟已經徹底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體力和能耐,在這些錦衣衛麵前,根本不值一提。可笑自己還曾經瞧不起他們,覺得他們都是些酒囊飯袋……原來真正沒用的人是自己,自己才是個廢物!


    “該怎麽走?!”這時,一個粗豪的聲音,打斷了張棟的自艾自怨。


    說話的是背著他的大個子,張棟這才回過神,慌忙摸一把模糊的淚眼,看清前麵的情況,原來是遇到了一個岔路口,仔細辨認一下,他低聲說道:“往左。”


    “他奶奶的!下次不要等到老子問!”大個子對張棟的表現很不滿意,惡狠狠道:“再他媽耽誤事兒,捏爆你的卵黃!”


    大個子重新奔馳起來,張棟卻再也忍不住,眼淚劈裏啪啦落下來。


    “哭你奶奶!”大個子罵一聲:“再敢把馬尿滴到老子脖子裏,一樣捏爆你的卵蛋!”


    “……”張棟趕忙使勁一吸氣,把淚水憋回去,然後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猛地掙脫了大個子,從他背上落在地下。


    “你想死,小子?!”大個子大怒,見身後的隊伍被迫停下,急忙去拉張棟,惡狠狠道:“趕緊給我上來!”


    “俺自己有腿!”張棟卻猛地一甩胳膊,蕩開了大個子的手,說完,便撒開雙腿,拚命向前跑去。


    “你給我站住!”大個子怒不可遏,撒腿追上去。


    “嘿嘿,這小子……”見兩人成了一個跑一個追的架勢,時萬捏捏下巴,笑嘻嘻道:“有點意思。”


    “周敢的眼光確實不錯。”王賢點點頭,也率眾快步追了上去……


    張棟就像不知疲倦的烈馬,在崎嶇的山道上瘋狂的奔跑著!他腦子一片空白,肺裏像火燒一樣,雙腿如灌鉛一般,這種情況下一旦停下來,肯定會被活活累死!但他根本顧不了這些了,他就是死,也一定要在大個子之前,跑到那個峽穀!這關乎一個漢子的自尊,這自尊,比生命更重要!


    就這樣跑了大半個時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張棟已經完全失去知覺,完全在憑本能奔跑!然而跟在身後的人卻看到,他的步伐終於輕盈起來,速度也越來越快!身後的大個子拚命追趕,竟怎麽也追不上他!


    那雙傳說中的螳螂腿,終於在這種極限的情況下,發揮出它真正的威力!


    就這樣跑啊跑,繞石穿林,撥草躍石!終於在旭日初升前的一刻,跑過了一道高達十幾丈的山崖,那條悠長蜿蜒的峽穀便出現在眼前!


    踏入山穀的同時,張棟便直挺挺摔向地麵,卻被身後的大個子一把拽住。時萬也上前,和大個子一邊一個,架著張棟往前走去,時萬拍拍他的屁股,擦一把汗水道:“小子,這時候倒下可就廢了……打起精神來,堅持住。”


    “嗬嗬……”張棟已經完全失去知覺,對時萬的話毫無回應,隻在那裏急促的喘著粗氣。


    在場眾人都經曆過這個階段,沒人笑話他什麽,反而第一次把他當成了同類,時萬將張棟交給身後的人,讓他和大個子扶著張棟繼續往前走,幫其平複下血氣,自個兒卻運起輕身功夫,三兩步竄入峽穀。不一會兒,便去而複返,身後竟還跟著個麵帶刀疤的絡腮胡子——不是胡三刀又是哪個?!


    “大人!”胡三刀看見王賢,趕忙上前行禮道:?你們可算及時趕到了,真把我急壞了!”


    “是我的錯,過於托大了。”王賢歉意的笑笑。其實他還真是沒辦法,這次行動的關鍵就是要保密!山東的官員王賢一個也信不過,隻能盡量打一個時間差!借口出遊打獵,然後突然脫離隊伍,直插大峽穀!趁著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完成這次行動。所以根本沒有任何富餘的時間,也不可能提前出發,那樣會導致泄密的。


    “好歹及時趕到了。”胡三刀也笑了笑,他終於鬆了口氣。一個月前,王賢便定下了這次大膽的斬首行動!但他心知肚明,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監視自己,自己的任何動作都會被對手洞悉。而且他也完全不能相信山東的軍隊,便讓胡三刀帶著他手下千餘名兄弟,扮成馬匪從魯南迂回魯中待命。胡三刀本來就是山東響馬,手下兄弟也大都是跟他接受招安的土匪,回到老家操持起本行來自然如龍回大海,來無影去無蹤,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七天前,王賢通過一個月的觀察,推測出佛母會在今日抵達萊蕪,便急令胡三刀率眾在大峽穀匯合,自己則帶人從章丘穿山越嶺與他會和,若是稍有耽擱,就會和那佛母擦身而過,之前的一切努力便會化為泡影!而且最嚴重的是,此役之後,王賢再也沒法在山東官員麵前裝傻充愣,想要再麻痹他們,出其不意恐怕是不可能了……


    所以王賢一路上才會如此焦急,直到此刻臉上才有了點兒笑容。


    但這仍不是歇腳的時候,和胡三刀碰頭後,眾人便在他的帶領下,沿著流水潺潺、濃蔭蔽日的大峽穀繼續南下,大約走了二十裏,終於到了胡三刀人馬隱藏的地方。


    看到養精蓄銳的部下,王賢終於鬆了口氣,沉聲問道:“他們到哪兒了?”


    “離這兒還有七裏地。”身經百戰的錦衣衛,自然如鷹隼般時刻盯著獵物的位置。


    “可以下套子了。”胡三刀咧咧嘴,摸著鋼針似的胡須道:“大人瞧好吧,這種短道剪徑的營生,咱們可是老本行。”


    “嗯。”王賢點點頭,他本來十分想說‘務必要捉活的’,但話到嘴邊,還是暗歎一聲,改為輕聲囑咐道:“務必要萬無一失,決不能讓那佛母逃脫……”


    “大人放心。”胡三刀點點頭,便把手一揮,一眾前響馬很快便列隊向前。


    王賢跟著隊伍行出二裏地,便見前麵峽穀上方,橫著一條長長的木吊橋,那是穿越峽穀的必經之路,也是佛母的必經之路。吊橋距離穀底足足十丈高,從上頭掉下來必死無疑。


    “我們在吊橋基座上已經埋了炸藥,待那佛母上橋後,便炸斷吊橋!”胡三刀東躲西藏一個月,就是為了這一天,整個人十分興奮,比手畫腳道:“同時,我們的人馬會在兩側山上設伏,爆炸後便衝下來,殺他們個措手不及!”頓一頓道:“雖然這兩側的山都很矮,不適合設伏,卻最適合騎兵衝擊,來回幾趟,保準把他們都殺光!”


    “嗯。”王賢點點頭,沒有表示異議。他向來不幹涉具體指揮,聽起來這計劃沒什麽問題,但結果怎麽樣,隻有幹過才知道。


    於是所有人馬各就各位,躲藏在峽穀上方的山坳中,等待獵物的到來。


    王賢伏在一塊山石後,眯眼盯著遠處蜿蜒的山路,那裏是佛母出現的方向。


    顧小憐將一塊火燒塞到他手裏,王賢才想起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還粒米未進。接過火燒使勁便大嚼大咽起來,顧小憐怕他噎到,趕忙給他遞水,王賢接過來喝幾口,又三下五除二將整個火燒幹掉,才朝顧小憐呲牙笑笑。


    “官人,你有些擔心?”顧小憐是王賢肚裏的蛔蟲,見他眉頭微皺,便知道他對這一仗沒什麽信心。


    王賢輕輕搖頭,他不想臨戰之前,讓將士們士氣受到影響。而且他也不清楚,自己心裏的不安是來自何處。因為此役無論從事先的偵查、欺騙,到夜裏的行軍、設伏的地點,都可以說很是完美。而且佛母已經出發,必然會一頭撞進包圍圈,他不知自己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許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了吧。”王賢自嘲的笑笑,突然笑容在他臉上凝固,因為他看到遠處,有一支長長的隊伍,如一條白蛇一般出現在蜿蜒的山路上,正徐徐向這邊行來!


    “來了!”負責偵查的斥候也很快傳來消息,將士們把精氣神都提到最高,做好了最後的準備。


    頓飯功夫後,那支盡著白衣的隊伍,出現在峽穀東側,許是看到前麵搖搖晃晃的吊橋,他們停了下來,然後派人下來檢查。


    王賢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幸好那些白衣人並未發現什麽端倪,待幾名打頭的走過吊橋,到了對岸,一個頭領模樣的家夥,便向位於隊伍中央的一頂轎子稟報。


    那轎子上下來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在一眾白衣人的護衛下,緩緩上了吊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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