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


    麵對那中年人的大禮,本來盛氣而來的莊夫子,竟情不自禁的避讓了,口中連道:“使不得,常將軍的大禮,天下無人能受。”


    “言重了。”那中年人常將軍聞言一歎,神情黯然道:“某家現在不姓常了,你還是叫我無名吧。”


    “哎,也好……”莊敬點點頭道:“省得給將軍招禍。”


    這常將軍便是開平王常遇春的三子,當世第一高手常森


    可以說,朱元璋的天下,就是靠兩個人打下來的,一者是中山王徐達,二者便是開平王常遇春。常遇春雖然天不假年,沒有享受到立國後的榮華富貴,但朱元璋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不僅讓他的長子常茂繼承了他開國公爵的爵位,還將他的女兒立為了太子妃……雖然這位常妃不是誕下朱允炕的親媽,卻是他宗法上不折不扣的嫡母。


    所以常氏既是開國元勳,又是皇親國戚,當年的榮寵蓋絕天下。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後,作為皇帝的娘舅家,常家別無選擇的站在了朱棣的對立麵。


    常遇春一共三個兒子,長子鄭國公常茂已經在西南戰死。常茂早逝無子,承襲爵位的是他的二弟開國公常升。朱棣大軍殺來時,常升與魏國公徐輝祖迎戰於浦子口,結果兵敗身亡。


    三子常森沒有像大哥二哥一樣,學到父親的兵法,武藝卻是兄弟三個中最高的,當時一直坐鎮宮禁,防備朱棣派刺客刺殺建文。後來李景隆和穀王打開城門,迎朱棣大軍入城,建文帝放火燒宮,便是他和另外幾十名忠臣護送著逃離京城的。之後常升陪著建文亡命天涯十幾年,要是沒有他和其他忠臣的拚死保護,建文帝不知道要死幾百回了……


    什麽是天地正氣?這樣的忠義之臣就是天地正氣。哪怕莊敬再以勝利者自居,都會情不自禁的對他保持敬意。


    隻是敬意歸敬意,勝利者終究還是勝利者……待常森直起身子,莊敬便淡淡道:“這麽說,將軍是答應了?”


    “哎……”常森艱難的點點頭道:“我答應了。”說著看向莊敬道:“那我們的條件呢?”


    “我家主人的意思,隻能答應你們第一條。而且就算第一條,也隻答應你們可以和建文見麵,但不能隨侍。且隻能三日一見,每次一人和他見麵,時間不超過盞茶功夫,而且必須有我們的人在場。”莊敬麵色漸漸變得冷漠道。


    “這”常森嘴角抽動一下,沉聲道:“也太仗勢欺人了吧?”


    “確實是仗勢欺人了。”莊敬點點頭道:“不過既然優勢在我們這邊,也沒什麽好說的。”


    “未必”常森身後一個身材雄壯,臉上一刀可怖的刀疤的中年人怒道:“大不了我們把這件事捅出去,大家同歸於盡”


    “好啊。”莊敬卻一點不怕,輕蔑的一笑道:“可惜你們根本不敢,因為你們太在乎建文的性命了……”他頗有禪意道:“世上事就是這樣,誰更在乎,誰就受製於人。反正我是不如你們在乎的。隻要你們沒意見,我這就可以走


    莊敬說著將手中的幡瀟灑一卷,轉身就要離開。常森忙把他喊住道:“留步”


    “沒必要了。”莊敬搖搖頭道:“我給你們最後半天時間,明天早晨我會派人來,你們要是還沒走,就當你們同意了,他們會接你們去見那人。要是不同意,你們還是趕緊離開吧。”說著歎口氣道:“不管聰明還是蠢材,都是真正的忠義之士,我也不想看到你們死在這裏……”


    說完莊敬翩然離去,隻留下院子裏幾個呆若木雞的建文舊臣。


    院子裏的安靜,是被牆邊的動靜打破的。那叫常繼宗的青年悠悠轉醒,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竟一點都沒受傷。


    常繼宗是常森二哥常升的次子,常森也沒有兒子,隻有他二哥有兩個兒子,當年情況緊急,常森也隻帶了繼宗一起逃出京城。至於他大侄子繼祖,則被朱棣俘虜,後來發配雲南監視居住。常森知道,朱棣這一手,就是為了釣魚,等著自己上鉤呢。所以他一直忍著沒去探視繼祖。而繼宗就成了他身邊唯一的常家第三代,常森自然不允許任何人傷害這根獨苗,也包括他自己。


    之前那一下,乃是龍象功的一招,類似於隔山打牛,看著常繼宗被打飛出去很慘的樣子。但其實力道都卸在牆上,並沒有什麽傷害……


    “三叔,你怎麽能答應他?”那常繼宗顯然剛才不是真暈,不過這會兒卻是真生氣了。


    “怎麽答應他都無所謂,我們隻要見到皇上……”常森淡淡說一句,語氣才變得艱澀道:“才能談得上營救啊…


    “哎……”常繼宗心中不免生出些怨恨,為了救自己的皇帝表兄,他們這些人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慘重了……


    頓飯功夫後,莊敬已經去掉了偽裝,變成了容貌清矍的莊夫子,邁步進入紀綱的都督府。


    門子忙迎上來,一臉陪笑道:“您老這麽早回府了。”


    “嗯。”別看莊敬在紀綱麵前畢恭畢敬,但麵對這些下人,卻十分的威嚴。隻是淡淡一點頭,“東翁何在?”


    “這個點,肯定在演武場上練武呢。”門子笑道。


    “好。”莊敬點點頭,便轉過照壁,往前院的演武場走去。遠遠就望見紀綱赤著上身,和七八個精銳護衛站在一起,手裏一把長刀舞得虎虎生風,侍衛們使出渾身解數也奈何不得他。


    莊敬換下那副冷冰冰的臉,微笑著走過去,隻見這時場上風雲突變,有侍衛覷到紀綱背後空門大開,便是一刀劈了上去,眼看紀綱避無可避


    “當心”雖然知道衛士絕對不會傷到紀綱,莊敬為了表示對主公的關心,還是適時驚叫一聲。


    “來得好”隻聽紀綱斷喝一聲,好像腦後長眼刀杆從腋下飛射而出,一下磕飛了那侍衛的一刀那刀杆去勢不減,又重重捅在那衛士的胸口,侍衛悶哼一聲,被撞倒在地,捂著胸口爬不起來,肋骨已然斷了


    紀綱這才長刀一收,站定調息。


    見剛才侍衛那一刀,還是在紀綱背後留下一道血痕……


    衛士們趕忙收起兵刃,單膝跪下告罪。


    “又來了,是我讓你們不要留手的,刀劍無眼、何罪之有?”紀綱淡淡道。


    守在一旁的大夫趕緊過來給紀綱包紮,卻被紀綱拒絕道:“一點皮外傷,別大驚小怪的。”結果隻是簡單上了點金瘡藥,就披上衣服,走下場來。


    “東翁,以後可不能這麽玩懸了。”莊敬迎上來,滿臉擔心道:“您是要做大事的啊”


    “正因如此,我才得這樣。”紀綱歎口氣道:“十來年的養尊處優,從身子到腦子,全都退化了。不回複到當年的狀態,怎麽能從明槍暗箭、萬般凶險中殺出一條生路來?”


    “哎,總之要小心一點才好。”莊敬輕聲道:“其實我們的勝算,要比想象的大,而且大得多。”


    “哦?”說這話,紀綱和莊敬走到練武場旁邊的房間中,也不讓下人進來,自顧自臨期茶壺,咕嘟嘟喝光了茶水,才擦擦嘴道:“你別光說大話,一天找不到王賢那個王八蛋,我這心就一天也安不下來。”


    “嗬嗬。”莊敬賣了個關子,在紀綱一旁的太師椅上坐定,輕搖折扇道:“要是找到了呢?”


    “那光憑這個功勞,將來就夠封個國公了……”紀綱說著突然瞪起眼道:“你說什麽?找到了?在哪?”說這話時,他竟不禁霍然站起來,手裏還拎著他心愛的大茶壺……


    “找到了。”莊敬點點頭。


    “真的”紀綱倏地衝過來,一把按在莊敬的肩上,眼睛瞪得比柿餅還大


    “真的。”莊敬點頭道。


    “在哪?”紀綱咬牙切齒道。


    “慶壽寺。”


    “慶壽寺……”想到那個老和尚,紀綱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但旋即就把心一橫,沉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次非得從老和尚的手裏,把這隻虎崽子掏出來”


    “那是當然。”莊敬的目光也變得熱烈起來,但他的興奮點顯然和紀綱時不一樣的。“上次因為那韋無缺自作主張,竟讓他逃出生天,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他逃脫。”


    “當然”紀綱點點頭,那陣激動勁兒終於過去,退了兩步,坐下沉吟道:“不過他既然敢藏在慶壽寺,肯定早有戒備。何況那還是道衍老和尚的道場……”


    “不錯。”莊敬點點頭道:“這師徒倆是天下最難對付的兩個,必須要做到萬無一失才行”


    “哪有什麽萬無一失?”紀綱卻斷然搖頭道:“對付這些成了精的家夥,你越是設計就破綻越多”說著恨恨道:“要不是那韋無缺想法太多,抓到王賢就一刀殺掉,就算他是武侯再世又有什麽用?”


    “東翁說的是。”莊敬點點頭,這話說的一點錯沒有。但自己身為軍師,若是隻附和幾句,顯得自己有些無能,便道:“不過還得注意兩點,一是要做好保密。咱們沒法立即動手,必須要等到漢王出兵包圍了東宮,咱們才能包圍慶壽寺。這幾天務必務必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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