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放鬆對浦江城的搜查,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人肯定不在明教手裏……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鄭宅鎮。


    除了周新,鄭藩台和胡也趕到了鎮外,自然還有與欽差如影隨形的錦衣衛千戶朱九爺。隻是四位大員對著個太祖護體的鄭宅鎮,依然如老虎啃刺蝟,無處下口。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唐雲火攻紅巾軍,逼得明教投降的消息,傳到了軍營中。朱九爺眼前一亮道:“咱們也照方抓藥,一把火將鄭家人逼出他們的烏龜殼”


    三個文官麵麵相覷,這法子真夠狠。鄭藩台卻搖頭道:“不妥不妥,鄭家祠堂裏有太祖禦書,萬一燒壞了怎麽辦


    “那也是鄭家的罪過,誰讓他們引起了火災,又搶救太祖禦書不力?”朱九爺狠聲道:“憑這個罪名,就能把他們統統抓起來”說著望向胡瀠道:“胡大人,你說呢?”


    “這不失為一個破局的法子……”胡瀠緩緩道:“實在不行,隻能這麽於了。”


    聽他也這麽說,周新和鄭藩台都變了臉色。隻聽胡瀠話鋒一轉道:“但是這招不必用出來,就能達到效果。”


    “不用怎麽有用?”朱九悶聲道。


    “胡大人的意思是,威嚇”鄭藩台卻了然道:“就讓本官去鄭宅鎮上走這一遭吧。”


    胡瀠本打算自己過去,但想了想,自己一個尋訪張邋遢的欽差,過去都不好介紹自己。還是這位一省之長出麵,更加名正言順。


    朱九卻打量著鄭藩台道:“鄭方伯和鄭家不會是親戚關係吧?”


    “九爺說笑了。”鄭藩台搖頭苦笑道:“朝廷會讓一個浙江人,當浙江的布政使麽?”頓一下道:“下官祖籍河南,高攀不上江南第一家。”


    “那就是河南第一家。”朱九也覺著自己這樣問有些無禮,便補救道:“比江南第一家好多了。”


    鄭藩台笑笑沒應聲。計議已定,他便僅在一小隊親衛的陪同下,準備進入鎮上。


    來到那條已經深達兩丈的壕溝前,錦衣衛將他的轎子攔住。他的衛隊長怒道:“你家千戶沒通知你,藩台大人要進去麽?”


    “正是因為知會了。”那錦衣衛百戶板著臉道:“所以咱們才在這裏等候方伯。”


    衛隊長還要發火,被轎子裏的鄭方伯叫住道:“別吵了,人家也是上命難違,咱們照辦就是。”


    “方伯深明大義。”錦衣衛百戶這才有了一絲笑道:“上峰有令,方伯的安全由咱們錦衣衛負責,您的衛隊先等在這兒吧。”


    “我們自可以護衛方伯”衛隊長怒道。


    “上頭不放心你們,非要把話說這麽明白麽?”那百戶翻白眼道。


    “可以。”鄭藩台點點頭,對衛隊長道:“你們在這兒等著。”


    “是。”衛隊長悶聲答道。


    “請方伯換頂轎子。”百戶又說到,便見四個錦衣衛抬著一頂便轎過來,鄭藩台依言坐進去,便被錦衣衛簇擁著進了鄭宅鎮。至於他的衛隊,隻好等在外麵,隻有兩個親隨跟了進去……


    穿過高高的九道牌坊進到鎮上,隻見家家戶戶房門緊閉、街麵一片死寂,但是眾人分明感到,每一扇門之後,都有一雙甚至幾雙眼睛在窺視著他們,令人極不舒服。


    隊伍一直走到鄭家祠堂前,才有人出來招呼。聽說是一省之長親至,鄭家人並不惶恐,隻是淡淡應了一聲,請鄭藩台到客廳稍候,便徑直去找當家人了。


    鄭藩台看著鄭家雪白的牆上孝仁義,四個大字,不禁定定出神,都沒發覺有人來到客堂。鄭沿輕輕喚了一聲‘方伯,,才讓他回過神來,看看鄭沿道:“你是鄭子彥吧?”


    “正是草民。”鄭沿施禮道:“家父沉屙在身,不能起床,命草民向方伯告罪。”


    “無妨。”鄭藩台淡淡道:“本官對你說也是一樣的。”


    “草民洗耳恭聽。”鄭沿恭聲道。


    “先告訴你一件事,唐伯爺已經收複浦江縣城,”鄭藩台沉聲道:“投降的明教高層,一些供述對鄭家很不利。


    “什麽供述?”鄭沿皺眉道。


    “你不要裝傻了。”鄭藩台沉聲道:“明教為何會在浦江起事,你應該比我清楚。”


    “草民確實不清楚。”鄭沿搖頭道。


    “既然你什麽都不清楚,那本官也沒必要與你多費口舌。”鄭藩台眉頭緊鎖道:“帶我去見你父親。”


    “家父病重……”鄭沿為難道。


    “還能說話麽?”鄭藩台冷冷問道。


    “能……”


    “那就行。”鄭藩台起身道:“帶我進去。”


    “是。”鄭沿隻好依命而行,帶著鄭藩台往後麵去了。鄭藩台的兩個隨從緊緊跟在後麵。人家去內室探視病人,錦衣衛們自然沒道理跟著,他們也沒興趣跟著,便在外院等鄭方伯出來。


    過了半個多時辰,鄭藩台出來了,身後依然跟著他的兩名隨從。坐進轎中,他對送出來的鄭沿道:“隻給爾等一天的時間,你們父子好自為之吧。”


    “是……”鄭沿麵色凝重的應道。


    “起轎”鄭藩台的長隨高唱一聲,錦衣衛便抬起轎子,離開了鄭宅鎮。


    回到鎮口的溝壕旁,鄭藩台的侍衛長迎上來,關切問道:“大人,沒事兒吧。”


    “沒事兒。”鄭藩台搖搖頭,對那錦衣衛百戶道:“多謝這位大人保護。”


    “卑職分內的差事罷了。”那百戶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小人該去複命了,大人的安全還是由您的衛隊來負責。


    “請便。”鄭藩台點點頭,錦衣衛便撤走,他的親衛護送著他返回大營。


    回到中軍,鄭藩台便到帥帳去見三位大人。


    帥帳中,胡瀠和周新正在對弈,朱九則端坐一旁,閉目養神。


    聽到響動,他睜開眼,望向鄭藩台道:“怎麽樣?”胡瀠和周新也放下手上的棋子,起身相迎。


    鄭藩台坐下,緩緩道:“鄭家說,他們知道我們懷疑什麽,但是那人確實不在他們手中。”


    “還嘴硬”朱九恨聲道。


    “先聽方伯說完。”胡瀠給鄭藩台遞上一盞茶道。


    鄭藩台接過來,擱在桌上道:“鄭家說,雖然他們是清白的,但既然已經見疑於君上,也隻能聽從朝廷的命令行事。”頓一下道:“我便告訴他們,鄭家在大明已無立錐之地,但天有好生之德,皇上開恩放你們一條生路……明天便舉族開大明吧。”


    “他們怎麽說?”


    “他們想進京申辯,我告訴他們,皇上不可能見他們,此事也沒有第二種解決方案,除非鄭家想被活活燒死在鎮上,否則必須離開大明。鄭棠隻好同意了。”鄭藩台道:“我和鄭棠約定,明日一早,鄭家人按裏出鎮,接受檢查後,到白馬渡登船。”


    三人互相看看,都點頭道:“也隻能這樣了……”他們之前便接到了皇帝密旨,朱棣的意思是,鄭家絕對不可饒恕,但是不能冠以任何罪名。大明皇帝的意誌自相矛盾,實在令臣子們難以執行,讓鄭家人不聲不響的消失,再把鄭宅鎮一把火燒成白地,已經是最能兼顧的了。


    第二天卯時,鄭老爺子親自敲響了祠堂的那口會善鍾。


    鍾聲悠悠,連綿綿綿不絕,與往日並無不同。但是鄭家人都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聽這鍾聲了。


    伴著鍾聲,鄭氏一族的男女神態肅穆的進入祠堂,在師儉堂立定,院裏院外,數千人黑壓壓一片,連咳嗽聲都沒有。


    鄭老爺子立在台階上,目光緩緩掃過那一張張敦厚純良的麵孔,他心如刀割,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深深吸口氣,才穩定住情緒,緩緩對望著自己的子弟們道:


    “人家盛衰,皆係乎積善與積惡而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天理昭然……”說到這,老爺子哽咽一下,顫聲道:“有人肯定要說,亦不盡然……”


    此言一出,子弟們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自從昨日知道,他們已經被朝廷驅逐出境後,他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便難以遏製的動搖起來……


    “你們肯定要問,若是盡然?為何我鄭家子弟要背井離鄉,流落海外?”鄭老爺子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道:“但話分兩頭。這世上除了天理之外,還有強權。我們逆了強權,卻沒有陡遭橫禍,不就是因為祖宗積德、平日積善,天理昭然,令強權也不敢貿然加害麽?”


    子弟們默默點頭,但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他們滿意,有人小聲問道:“老族長,我們到底犯了什麽罪,要被驅逐出境?”


    “我們沒有犯罪”鄭老爺子須發皆張,斷然道:“犯罪的是這個世道,如今這天下衣冠,人人有罪我們堅持的正道,就成了他們眼中的罪”說著一指身後的匾額,兩旁的楹聯,沉聲道:“我們鄭家沒有辱沒了太祖皇帝的題詞,沒有給正學先生丟臉,你們記住了麽?”


    “是”族人們轟然應道,這就足夠讓他們赴湯蹈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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