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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黑時,老爹回來了。王賢一問,老爹竟然到衙門裏辦手續去了。隻是老爹先去的吏房,父子倆便錯過了。因為老爹是要到上級衙門當官,而不是不相幹的仁和縣典史,自然比前兩次回衙,更受縣裏的重視。甚至魏知縣都撥冗見了他一麵,一口一個‘兄台’,把個王老爹都抬暈了……


    “吾兒,為父聽聞你近月表現,甚是欣慰。”回到家裏,王興業依然不舍得摘下那頂烏紗帽。他身上是綠色的團領官袍,胸前補著個小鳥,大刀金馬的坐在家長位上,回味著和縣老爺見麵時的場景,不禁支著胳膊撚著須,說話竟也文縐縐起來。


    王賢站在堂下,聽得渾身雞皮疙瘩,他還是習慣那個在蘆葦蕩裏賭錢,在天井裏摳腳,一口一個‘老子’的爹。隻好忍著不適道:“孩兒能取得一點進步,都是父親大人教導有方。”


    “誠然……”王興業端起茶盞喝一口,又猛地擱下,噴了自個一胸道,“燙殺吾舌!”


    “啥?”銀鈴奇怪問道。


    “燙著嘴了。”王賢小聲道,“還不趕緊給爹擦擦。”


    “哦。”銀鈴便拿起抹布,要給老爹擦,卻被王興業擋住道:“此拭案布也!”


    “啥?”銀鈴小嘴微張道。


    “這是擦桌子的抹布!”王賢幹咳兩聲,心說爹啊,人家魏知縣兩榜進士,說話也沒這麽費勁。你不就當了個九品芝麻官麽,拽啥文啊?


    銀鈴隻好拿袖子,給老爹擦去胸前水漬,一邊擦一邊盯著他那片補子道:“爹爹,你胸前這片布,有小鳥,有雲彩,有浪花,好漂亮啊!”


    “此非布乃補。”老爹怒道。


    “這不是布,叫補子。”不待銀鈴問,王賢先解釋道,“不同的小鳥代表不用的品級。”


    “這是啥小鳥?”銀鈴好奇道:“認不大出來呢……”


    “鶉。”老爹有些尷尬道。


    “鶉是啥鳥?”銀鈴瞪著求知的大眼睛,望向自己的二哥。


    “這個麽……”王賢輕咳一聲道:“就是鵪鶉。”


    “噗……”銀鈴撲哧一聲,笑得花枝招展道:“爹爹真逗,放個鵪鶉在胸前。”


    “咳咳,”老爹惱羞成怒的瞪著王賢道:“孽畜,不當人子!”


    “爹,難道你要一直這麽說話麽?”王賢苦笑道。


    “無知小兒,省城大官雲集,皆操此言也,吾若不然,何以自處?”老爹怒道。


    “人家說話文縐縐,那因為是書生出身。”王賢苦笑道:“老爹咱們吏員出身的,也學人家拽文,豈不惹人笑話?”


    “呃……”老爹想想,好像是這麽回事兒。今天看魏知縣幾次忍俊,應該就是在笑話自己。不禁羞赧道:“老子也覺著怪別扭的,原來是受了那幫促狹鬼捉弄。”原來老爹在省城跑官時,幾個布政司書吏對他說,省城的大人們都講文言,說白話是要被笑話的。


    老爹也不是被哄大的,不信道:‘我也伺候了幾任大老爺,怎麽都說白話?’


    人家便嗤笑道,那是在縣裏,對著你們這幫土包子,到了省城來,你們知縣也一樣說文言。又說你從前是吏員,自然不講究,如今做了官,便要成體統,說官話是頭一條。


    老爹官迷心竅、暈暈乎乎,智商僅剩平時一半,竟信了。於是一直用文言說話,讓王賢這一說,才意識到,自己丟老人了……


    “丟死人咯……”老爹無地自容,起身進了裏屋,出來時已經換上慣常穿戴的六合帽,綢麵夾棉袍、老布鞋,頓時順眼多了……


    。


    晚上老娘親自下廚,燒了滿滿一桌好菜。


    一家人圍坐在桌旁,老爹老娘端坐在上首,王貴兩口子坐在左邊,王賢和林清兒坐右邊,小妹銀鈴打橫坐在下首。這也暴露了老王家的底蘊,人家真正的大戶人家,吃飯時媳婦都是不上桌的……


    不過話說回來,規矩算個屁,自家覺著舒服就行了。


    王興業坐在椅子上,看著滿堂兒女,想著去年這時候,自己在淒風冷雨中被發配到鹽場,當時萬萬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年,自己便否極泰來,重新過上好日子了。想到這,他那張憨厚的臉都笑開了花,望著小閨女道:“今天咱們家四喜臨門,小銀鈴,你知道是哪四喜啊?”


    “我知道我知道,”銀鈴像隻小喜鵲,嘰嘰喳喳道:“第一喜,是爹爹當上官了!”


    “不錯,”王興業的笑眯眯道:“你們不該一人敬我一杯?”


    “當然應該了?”便從王貴開始,連帶媳婦兒,一人敬了老王一杯酒,把個王興業樂得笑開了花。


    “第二喜是大嫂終於有身孕了……”銀鈴大讚道:“真不容易啊,都三年了!”


    說者天真爛漫,聽者卻麵紅耳赤,王貴兩口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管怎麽樣,懷上就好的。”老爹打個哈哈道:“還不敬你嫂子一杯?”


    “嫂子,恭喜啦,一定要生個胖小子哦!”王貴媳婦不能喝酒,銀鈴也不能喝,兩人便以水代酒碰了一杯。


    王賢和林清兒也敬了哥嫂,王貴坐不住了,偷拉侯氏一把,與她一起站起來,給爹娘敬酒道:“俺們以前不懂事,從今往後再不會了。”


    老娘心裏冷笑,但這樣大喜的日子,不好口無遮攔。便淡淡道:“但願吧。”喝了這一杯,算是給他倆個麵子。


    “這第三喜麽,”見他們磨嘰完了,銀鈴趕緊接著道:“是二哥成了咱們富陽的財神……二哥,人家為啥叫你財神啊?”


    “因為我很有才。”王賢一本正經道,引得林清兒撲哧一笑。


    “笨丫頭,咱們富陽縣的銀庫、糧庫都歸你二哥管,你說他是不是財神?”見女兒似懂非懂,老爹又一臉得意的對老娘道:“今天去衙門,我最得意的不是自個被奉承,而是那幫家夥對小二的誇獎,聽得我一愣一愣,都懷疑這說得是我兒子麽?”說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老娘瞪老爹一眼道:“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連個奉承話都聽不出來?”


    “不是奉承話,是真服氣。”王興業搖頭笑道:“在一起十幾年了,他們說得是真話假話,我還聽不出?”


    “當然是真的,叔叔的人品能力,在縣裏早就傳開了,誰不知道冷麵鐵寒親封的‘江南第一吏’,就是年僅十六歲的王家二郎!”侯氏忍不住接話,討好王賢道:“叔叔原是有大能耐的,嫂子原先真是有眼無珠,幸虧叔叔大人大量,嫂子真是又羞愧又感激……”


    王賢連說了好些寬心話,才讓侯氏停下喋喋不休。銀鈴等不及道:“第四喜,是我大哥,終於得償所願,當上紙坊東家了!”


    “嗬嗬……”王貴憨笑起來,今天他已經跟原先的東家說了,東家感念他這些年任勞任怨,又想著日後靠他,跟王賢扯上關係,便給他算了二十貫工錢……全都是錢串子。


    “啥?”侯氏有些懵了,望著王貴道:“你當啥東家?”


    王貴便將王賢給自己買了張家紙坊的事情,簡單一說。他隻是忠厚,並不傻,隻說兄弟倆一人占一半,其它的一概沒說。


    侯氏聽完,大驚大喜之下,不禁有些失態,忍不住嗬嗬傻笑。望向王賢的目光閃閃發亮,徹底把他當財神了。“二叔在衙門住著,肯定很不舒坦吧?”


    “還好,吃飯有食堂,早晚還有白役服侍。”見林清兒也很關切的望著自己,王賢隻好打起精神答道。


    “那等人服侍叔叔,如何關顧周全?”侯氏殷勤道:“回頭嫂嫂給你找兩個勤快可人的丫鬟早晚服侍,家裏才能放心。”


    “深謝嫂嫂,不勞掛懷。”王賢這個汗啊,心說當著林姐姐的麵,你要送我可人小丫頭,這是跟我有仇麽?


    林清兒倒隻是微笑,看不出情緒變化。


    “咳咳。”老娘終於聽不下去了,嗆聲道:“王貴媳婦,王賢不用你操心,你還是省下錢,雇兩個伺候你自己吧。”見侯氏愣住了,老娘幹脆宣布自己的決定道:


    “我和你爹過了年,就帶著你妹妹去杭州了。”老娘說完,明顯見大兒媳眼裏閃過驚喜,二兒媳則滿是惴惴。“王貴媳婦說的對,王賢住衙門,也得有個人照顧。再說沒老人在家,清兒也不方便和哥嫂同住了。索性讓她搬去照顧王賢,王貴兩口子願意在家住就在家,願意去住你們的大宅子也可以,老娘給你們自由。”


    “娘……”從開始,林清兒一直很淡然的聽著,直到聽到老娘的安排,她登時滿臉通紅,頭低得快要折斷,卻就是不說‘不行’……


    “就知道你們早就想過自己的小日子了。”老娘冷笑連連道:“都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東西。不過王賢我可提醒你,你倆現在可還是姐弟,姐姐弟弟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不用我囑咐吧!”


    這下連王賢的臉都紅了,哭笑不得道:“娘,你放心吧……”弄不出人命來。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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