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寧沒問南風要帶她去哪兒,因為她知道南風要帶她去潁川與胞弟相見,隻是因為王叔在旁才不得明言。


    王叔送二人出門,到得大門外,南風轉頭看向王叔。


    王叔明白南風為什麽看他,但凡有一線希望,誰也不願死,南風這是在向他做最後的確認。


    他在南風身上下了重注,但凡有一線希望,他也不會坐視不理,但南風的這種情況是個死結,非藥石之力所能回天續命。


    見王叔搖頭歎氣,南風便衝他微笑道別,“王先生多多珍重,我們告辭了。”


    聽得南風言語,王叔皺眉咬牙,“莫忙走,等我片刻。”言罷,轉身急走,去到內屋。


    不多時,王叔抱著一個尺許見方的木箱走了出來,自院門內側放下,打開木箱,自裏麵取出一隻方形銀箱,再打開,是又小一些的金箱,再打開,裏麵是隻白玉雕琢而成的精巧玉壇,那玉壇不過拳頭大小,晶瑩透明,隱約可見裏麵有少量無色液體。


    王叔雙手捧著那精巧玉壇遞給南風,“姑且一試。”


    “不消魂?”南風問道。


    王叔點了點頭,由於元安寧在旁,他便不能明說此物乃玄黃天露,不然元安寧便會察覺異常,而南風所說的不消魂,也正是他先前在玄黃蟾後所在沼澤施放的毒藥,為的是報複李朝宗,南風說起不消魂,就表示他知道此物是什麽。


    “你年老體虛,這東西還是留給你自己享用吧。”南風笑道,若是此物對他有效,王叔早就拿出來了,此番拿出來,無疑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思,實則王叔自己也很清楚此物對他沒用,隻是不忍心看他就這麽走了。


    南風言罷,不待王叔說話,便抱著元安寧淩空躍起,繞南向東,往潁川掠去。


    若是換做諸葛嬋娟,一定會好奇的詢問王叔先前送的是什麽,但元安寧不是諸葛嬋娟,她沒問。


    南風行的很快,風聲過耳,途中元安寧便不得與他交談,隻是抱著他的脖頸,用心感受這個身形單薄的男人帶給她的安定和溫馨。


    潁川位於梁國東北,東魏宿州正西,龔郡東南,南風午時動身,途中亦不停歇,靈氣催到極致,風馳電掣,急赴潁川。


    不過三個時辰,二人便趕到了王思政所在的將軍府附近。


    將軍府現在有重兵把守,外圍埋伏了大量弓兵,眼見有人淩空來到,便有將領高聲詢問來人身份,南風尚未答話,八爺就自將軍府飛起,唳叫著衝二人疾飛而來。


    眾人見八爺接住了來人,便知道來人是友非敵,紛紛垂下弓箭,任由八爺載著二人往將軍府飛去。


    自看到南風的第一眼開始,八爺就一直在叫,叫的急切,叫的緊張。


    南風自然知道八爺為何如此緊張,八爺天賦異稟,王叔先前贈與的藥丸雖然掩去了他臉上的死氣,卻瞞不過八爺的感知。


    南風輕輕拍打著八爺的後背,以示安撫。


    元安寧與八爺接觸不多,分辨不出它緊張的叫聲和激動的叫聲細微的差別,隻當它是見到南風,激動歡喜。


    聽得八爺叫聲,王思政自堂屋走了出來,眼見來的是南風和元安寧,立刻屏退眾人,將二人迎入正堂。


    這裏隻有王思政自己,並不見元安寧的胞弟,這也在情理之中,元安寧及其胞弟身份特殊,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王思政一定會盡力掩飾。


    進到正堂,八爺一直在外麵嘎嘎叫嚷,南風放下元安寧退出了正堂,“你們說話,我去洗個澡。”


    出得正堂,帶著八爺來到僻靜之處,連哄帶騙,隻道自己不會有事,好說歹說,八爺方才半信半疑的止住了唳叫。


    八爺也會察言觀色,唯恐自己顯露悲傷被八爺察覺,南風便強打精神,裝作若無其事,找來府中下人問明浴室所在,往浴室沐浴洗漱。


    此時尋常人家沐浴都是浴桶,富貴人家有浴池,脫光剝淨進到浴池,南風長出了一口粗氣,浸在水中,出神發愣。


    時日無多,當務之急是盡快安排好後事,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以免疏漏遺憾。


    想到此處,便聽到屋外有輕微的腳步聲,他與八爺相處多年,自然知道這腳步聲來自八爺,八爺行走時是高抬輕放的踱步,此番也是踱步,隻不過行走的步速和踏腳的力度都有所減緩,這表明八爺正自屋外躡手躡腳的緩慢靠近。


    心中有感,便以眼角餘光觀察門窗,不多時,八爺到得窗外,慢慢的啄破窗紙,自小洞裏單目窺望。


    八爺之所以這般做,自然是在擔心他的安全,異類都有敏銳的本能,八爺天賦異稟,感官更是敏銳,本能的察覺到他命不久矣,哪裏能夠放心的下。


    見八爺這般通人性,南風心中好生感動,卻也隻能佯裝不覺,裝出一副暢快的神情洗頭洗澡。


    窺探良久,八爺方才退走,便是再聰明,它也終究是隻禽鳥,知道躡手躡腳的來,卻忘了躡手躡腳的走。


    事出倉促,也不曾準備換洗衣服,洗過澡,穿的還是那身舊衣裳。


    穿戴整齊,南風再度拿出紙筆,沉吟過後將五六七八四卷天書的文字默寫下來,先前他曾經給過元安寧第九卷天書,而今再贈四卷,元安寧一人獨得五卷,假以時日,恢複修為不是難事。


    沉吟過後,南風再取符紙一張,將甄別金龍的九字真言以及作用默寫下來,元安寧有心幫助胞弟複國無可厚非,但有些事情並不是努力就可以完成的,還得看氣數和天意,留下這九字真言,元安寧他日有可能會用的上。


    原本還想遺書一封,想了想,作罷了,人若死了,說什麽都沒用了,便是讓她節哀,也隻會讓她更加哀傷,不如什麽都不說。


    浴池上方有大梁,五張符紙就藏在大梁與椽子接茬處,不能直接交給元安寧,不然元安寧一定會起疑心。


    做好這些,開門出來,往正堂見元安寧與王思政。


    元安寧和王思政仍在說話,南風也不進門,隻在門外衝二人道別,“我和他們約好在宛陵見麵,我得去與他們會合。”


    元安寧自然知道南風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諸葛嬋娟和胖子,既然是諸葛嬋娟在,她自然就不便同行前往。


    “你自去忙,不用掛牽我們。”元安寧微笑回應。


    “好,我走了。”南風說道。


    按照南風的習慣,說走就立刻會走,但此番說完,卻不曾立刻離開,而是遲疑了片刻方才轉身邁步,之所以遲疑這片刻,是為了多看元安寧一眼。


    “我送你。”元安寧跟了出來。


    “你有傷在身,歇著吧,”南風並不回頭,說話之時伸展雙臂,“浴池寬大,洗的爽利,搓下許多灰。”


    言罷,縱身躍起。


    八爺見狀,振翅飛來。


    南風落到八爺背上,授意八爺,往東飛去。


    元安寧和王思政自下方揮手道別,南風並未答話,不接話有不接話的原因,他日元安寧得知他的死訊,一定會想起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屆時就會知道他在浴室裏留了東西。


    便是知道元安寧他日得知他的死訊一定會傷心難過,也無可奈何,有些事情他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但有些事情不能,例如生死。


    想起與元安寧相識至今的曆曆往事,又想到自己命不久矣,永遠不得再見到元安寧,南風心中好生悲涼,奈何八爺在旁,也不能顯露悲傷,隻能咬牙硬撐。


    此前他曾經向元安寧許諾,要讓她自皇城出嫁,而今他馬上就要死了,元安寧也嫁不成了,但有些事情他仍然可以做,元安寧曾經說過她有兩大仇人,一是將他父親自東魏攆走的高歡,另一個是毒死他父親的宇文泰。而今高歡已經死了,但宇文泰還活著,宇文泰是西魏實際掌權者,他日王思政起兵,宇文泰將是頭號勁敵,明日回返長安,當擊殺宇文泰,為元安寧報了父仇,同時也為元安寧姐弟的複國掃清障礙。


    這是他能為元安寧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八爺並不知道南風要往何處去,飛出幾百裏後便發出叫聲詢問方位,南風手指上清宗方向,授意八爺往那裏去。


    燕飛雪對他很是友善,此前曾經將上清宗玄妙法術傾囊相授,這是人情,也是恩德,臨死之前得將這個人情還上。


    入更時分,到得上清宗所在的薊州地界,上清宗與太清玉清不同,道觀並不是建在山上,而是鑿山為觀,大部分道人都住在山洞裏,但身為上清掌教,燕飛雪有自己的住處。


    此時是晚課時分,燕飛雪並不在自己的別院,南風心情低落,無心與燕飛雪相見,便悄然潛入,自其房中留下了第六卷天書的文字和紋路,此前他曾經將七九兩卷的文字贈與燕飛雪,此番便將這兩卷天書的紋路也一並補齊。


    除此之外,還有那枚上清法印和一麵玉璧,法印得自上清,仍然還歸上清。那玉璧裏封印有韓信一魂,值得他相信的人並不多,燕飛雪是其中一個,此外,眼下也隻有上清宗有能力處理此事。


    由於燕飛雪的別院有道童走動,南風便不曾立刻離去,自山頂等了片刻,待晚課結束燕飛雪回返住處方才轉身離開。


    太清宗沒必要再回去了,天啟子等人會為天元子正名,自己已是將死之人,是否歸於太清門下也無甚意義了。


    四更天,南風到得長安附近,但他並未自長安落下,而是授意八爺繼續西飛,往玉清宗去,他身上還有一枚玉清法印,也還了他們。


    將玉清法印放於玉清大殿前的供桌,南風悄然退走,回返長安。


    宇文泰就在長安,李尚欽也在長安,殺了宇文泰,再拿住李尚欽,逼迫李朝宗現身,若是能將李朝宗擊殺,自己的一幹親友就安全了。


    先前他發往獸人穀的書信是讓胖子尋到呂平川和莫離,於三日之內趕到長安,長樂此時應該也在長安,他此時最大的心願就是在臨死之前與一幹兄弟姐妹再見上一麵。


    拂曉時分,南風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破廟,留八爺自後山藏身,南風獨自一人回到破廟。


    八年前的秋冬時節他自這裏離開,八年後的秋冬時節他又回到了這裏。


    自這裏走,還回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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