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致敬演奏家的掌聲楊景行也不好打斷,他隻能幹等十來秒鍾,神色中似乎透出些無聊無奈。在多半數人停止拍手後,講座人抓緊:“肖邦讓鋼琴有了大發展,新的和聲、不和諧音程、半音這些形成了新的表現力,而相比他親自完成的這些我認為肖邦更大的貢獻是對後來音樂家的引領和啟發。莫紮特、貝多芬、肖邦,那是偉大的年代,音樂藝術日新月異。”


    觀眾們肅穆地聽著那些陳詞濫調。


    楊景行突然有了點笑容:“我尊敬的李教授的可愛孫女曾被告知不想當運動之星的智慧寶寶不是漂亮公主,她發現自己無法反駁,她意識到這句話有魔力,然後她學會了,她開始說不幫女兒吃飯的爸爸不是好兒子,她奶奶也無法反駁……”


    文化差異,聽眾們依然板著臉,連中國學生也沒啥笑容。


    楊景行繼續:“有一天我們彈琴的時候,她突然告訴我,不想成為肖邦的貝多芬不是好莫紮特。”


    台下好多人陡然就咧嘴樂,露出一排排牙醫傑作,情形簡直詭異。


    楊景行卻又不笑了:“我也沒反駁她,大約覺得這話說得通,我甚至設想天才莫紮特會怎麽樣用肖邦的技法去創作貝多芬般的深邃。”


    那些人又不笑了,好像台上提出來的真是個嚴肅學術命題。


    難怪講座人沒站起來呢,他又準備開始了:“即便我隻是嚐試模仿他們才華中最淺顯的部分也很難,更難的是要把這些模仿組合起來,請別笑。”說著就落指了。


    一經提醒,本來已經正經起來的聽眾中又出現一些笑容,這些笑容不豐滿也不幹癟不真誠也不虛偽,倒像是為了等會更好地嘲笑講座人而先練習活動一下麵部肌肉。


    楊景行彈了一段近兩分鍾的曲子,不算特別複雜的雙聲部,乍聽過起來還真像那麽回事,用了一些肖邦練習曲的指法特點,旋律顯得得深沉剛強,但是節奏和音色方麵又是朝著細膩典雅方向去的。


    也不是所有聽眾都那麽目不轉睛,學術人竊竊私語,搞記錄的運筆如飛。


    在手指還沒離開鍵盤鋼琴餘音未了的時候,楊景行先自嘲起來:“我的朋友說這聽起來是肖邦膩味了莫紮特模仿他討厭的貝多芬。”


    自嘲的不算,聽眾們還是要笑,笑完還要鼓掌。


    楊景行的聲音大了點:“我沒沮喪太久,我很快發現了浦海音樂學院作曲係一名三年級學生所做的同樣嚐試,我覺得他至少比我做得好多了,讓我們聽一下他的才華。”


    柯蒂斯的老師學生們也表現挺有興趣的。


    楊景行要演示的這首鋼琴曲是凝聚了學生自己和老師們很多心血的,也算得上在博采眾長的基礎上融入了個人風格又不落後時代,可當學校信心滿滿把作品送去波蘭參加老牌國際作曲大賽卻連個安慰獎也沒得到,而作曲係學生也不可能都像楊主任那樣不屑比賽,連龔曉玲都替學生惋惜痛心呢。作品有八分鍾左右,楊景行彈了完整版,還彈得挺認真。


    在台上對作品表現出了尊重而且彈奏也很有誠意之後,聽眾們也給出了反應,那些嚴陣以待的神情開始普遍地朝聆聽欣賞轉變。


    彈完之後,楊景行站起來麵對熱烈掌聲,這次顯得虛心耐煩了一些,然後點著頭說:“我替這個叫張明捷的學生說謝謝,如果順利,下一年他回來柯蒂斯訪問學習,也歡迎你們去浦海音樂學院。”


    一個年輕老師還是研究生大聲說:“傑出的作品,完美的演奏!”


    “謝謝。”楊景行看一眼,引導:“讓我們看看是什麽使得這首作品成為傑出,為什麽我的嚐試那麽牽強而這一首能恰當並精彩……”


    “彈琴的人。”柯蒂斯也有嘩眾取寵之輩。


    楊景行陪著大家笑一下,換個說法:“那麽這首作品的什麽特質讓我重視?”


    逗樂的聽眾也趕快嚴肅起來。


    講座人又節選樂曲中的一個片段為例分析了作曲家所做的工作,稍微判定一下,這個片段中至少百分之九十的內容並不新鮮,作曲者隻不過是在裝飾和銜接上表現出了自己的創意和靈感,但是取得很好的效果,楊景行的觀點是:“……我們崇拜學習天才的才華,但也不要忽視自己的才能,那怕這些才能看起來微不足道。”


    學生們就是喜歡雞湯,簡直向往。


    “肖邦……”楊景行繼續:“感歎他的非凡之時我們不得不提到李斯特。”


    學生聽眾們簡直激動雀躍,感覺講座人終於對到他們的胃口了,連老師教授們也挺欣慰的樣子。


    楊景行卻站了起來:“在我的認識中,李斯特是最善於欣賞他人才華的音樂家,而且我們知道他不隻停留在口頭欣賞,他對才華的欣賞要比我們大多數人更高級……”


    聽講座人老生常談地感歎了一通李斯特的胸襟,學生們雖然挺認同的樣子但是並不很滿意,還提醒台上:“難道李斯特對鋼琴的貢獻不大嗎?”


    楊景行點頭:“他當然做出了非常卓越的貢獻,我認為他的貢獻也是建立在對他人的欣賞之上,這種才華源於精神境界道德品質,對此我懷著敬畏之心。”


    一個濃妝女生提議:“或許我們能從他的改編作品中發現感受到這種品質?”聽說話腔調估計是學聲樂的。


    楊景行硬著頭皮讚許:“好建議,或許能有所發現……”


    看見講座人被自己逼得回到鋼琴邊,濃妝女生驕傲得昂首挺胸。


    楊景行坐下後先說一下:“李斯特從來不吝於讓自己的才華被“改編”一詞遮蓋,他讓自己的才華服務於其他作曲家,也服務於觀眾。我們以《水上吟》為例……


    講座人奏響歌曲的旋律,聽眾們很熟悉,還有人跟著默唱起來。


    楊景行隻彈了一小段原曲旋律,然後奏響李斯特改編的鋼琴曲,逐段跟分析一下這位改編大家是怎麽樣重構曲式結構,怎麽樣對樂段進行連接,怎麽巧妙加入震音和八度這些聽眾們喜聞樂見的炫技元素,邊說當然也得邊演示一下。


    台下的學生們喜上眉梢,終於把講座人趕進胡同裏了。這講座開始半個多鍾頭了,台上雖然在鋼琴上演示了不少東西,但一直中規中矩的,雖然對波利尼演奏肖邦練習曲模仿得幾乎一模一樣讓人驚愕,但也就那麽幾個小節而已。包括講座人對不知名鋼琴曲的所謂完美演奏,那都是他自己掌控中的內容,既然敢來這搞交流肯定是有充分準備的,誰還沒兩手壓箱底的絕活?但是作為同齡人作為天才中的精選,柯蒂斯人可不能被講座人這麽輕易給唬住了。


    現在好了,台上自己開始搞高難度了,大家就可以不客氣了。雖然講座人對幾個炫技手法的初級演示暫時沒啥紕漏,但這才騙不過柯蒂斯的學生呢,他們鋼琴係的都能輕鬆做到,對專業者而言根本不算真正的考驗。


    當楊景行想從《水上吟》過度到舒伯特去聊一聊時,柯蒂斯的學生變得越來越不禮貌:“為什麽不聊一聊帕格尼尼?”


    是呀,說起李斯特怎麽能不涉及帕格尼尼呢?李斯特讓鋼琴變成一件新樂器,帕格尼尼更讓小提琴改頭換麵,可以說李斯特是受了帕格尼尼的激勵和啟發,而李斯特對帕格尼尼的改編正是對兩個人才華的集中體現。聽眾們熱切地望著講座人,如果不是有些人臉顯出訕笑還真像是求知若渴。


    楊景行不能裝沒聽見:“是,帕格尼尼,不可思議的小提琴天才,他影響的不僅僅是李斯特,讓我們看看他激勵過的作曲家……”


    看見講座人居然有勇氣坐下,一些聽眾都佩服得拍手了。


    楊景行自己報幕:“首先是李斯特的帕格尼尼練習曲,第一首,相信你們記得小提琴,我們比較一下……”


    李斯特改編的帕格尼尼大練習曲中的第一首算是最不花心思的改編


    ,基本照辦原曲的形式再稍加點綴裝飾,當然了,演奏難度並沒因此而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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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景行彈了一小段後就對觀眾說:“如果李斯特把這種方式用在對《鍾聲》的改編上,會發生什麽?”


    聽眾們也做出思考的樣子呢,但沒人說話。


    楊景行直接給答案,又彈起來。唉,照搬原曲的鍾聲跟李斯特修改了數遍的得意之作《鍾》真是完全沒得比,雖然又演奏難度但是聽起來卻枯燥乏味。


    聽眾們還是很認真,睜大了眼睛聽。


    相信柯蒂斯的學生不用細說的,楊景行演示了一段後就直接進入下一環節:“我們看看舒曼是怎麽做的……”


    致敬過帕格尼尼的人可多了,舒曼之後還有勃拉姆斯,楊景行都演示對比一下他們的方法,然後對拉赫瑪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就多聊幾句,這也是作曲家的經典代表作品,可精彩了。


    當講座人演示了如果按照拉赫瑪尼諾夫的思路對帕格尼尼的第十三首隨想曲進行重點改編會大約是個什麽樣子之後,他看了一下聽眾。


    在五六分鍾的時間裏隻能眼巴巴看著台上那位自說自話的聽眾趕緊抓住機會做他們能做的,使勁鼓掌和發表意見提出問題。掌聲很團結,不過說的話就不整齊了,簡直亂成一片。


    形勢不好,講座可能砸鍋,楊景行連忙製止,抬起手來示意安靜。


    聽眾們還真安靜了,看台上準備怎麽辦。


    楊景行還沒說完呢:“比起這些,還有一個可能不太受重視但是我認為他在某些方麵做的更好的作曲家,魯托撕拉夫斯基改編的雙鋼琴作品。”


    有一些人知道作品的,點頭呢。更多的人是驚喜,雙鋼琴,看你怎麽演示。


    楊景行並不準備演示:“有興趣可以讀練,會有驚喜。好的,我們先休息一下。”一節課的時間也到了,他說著就起身下台去。


    聽眾們不為所動,根本對講座人的話充耳不聞,沒人離開座位。


    已經走下台的楊景行的發現了自己的尷尬處境,隻好再看著聽眾們溫柔地嚐試一下:“休息一刻鍾後我們繼續,謝謝。”


    學生們互相看看,有人先站了起來,雖然是站起來就不動了,但也帶著更多的人動了起來。


    楊景行直接去巴結老資格,對格拉夫曼陪笑:“希望沒浪費你的時間。”


    格拉夫曼好像聽了的:“你真認為複活節奏鳴曲是芬妮的手筆?”


    周圍這麽多人聽著呢,楊景行不能出爾反爾:“是的,我的推斷。”


    格拉夫曼很嚴肅:“雖然聽起來是那麽回事,但我認為應該更嚴謹一些。”


    楊景行嘿:“是的,我加了一些猜測。”


    庫什尼爾感興趣的是:“我認為對帕格尼尼的新想法值得進行下去,肯定不會讓人失望。”


    格拉夫曼則建議客人:“你應該自己搭建新的階梯,既然他們說你走完了鋼琴藝術的最後一級台階。”


    楊景行好意思:“我可能走到最上麵了,但是錯過了很多中途風景,我想回去看看。”


    一片幹哈哈中,學術主任燦爛地湊上來了,興高采烈建議:“為什麽我們不去喝杯茶?多麽精彩的講座,我應該給每一位老師發邀請函的。”


    喝茶去吧,一群人領導專家邀約著還要走個先後,柯蒂斯似乎受到了中國文化的熏陶。學術主任也不錯,還記得招呼尤老師。


    所謂喝茶時間,楊景行又主動聊了一下兩校合作的事,甚至提出一些初步方案。科斯蒂顯得很好說話,尤老師喜不自禁。


    喝完茶之後校方再陪著講座人去搞下半場,一行人有說有笑一起進音樂廳,很浦音的感覺。學生比上半場增加了一些,但是也受到熏陶了,看見領導專家一進門就立刻安靜下來並且飛速各就各位,都端正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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