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返回民政學校了。


    我起床之後進父親的房間看了看,父親還躺在床上。房間裏的煙味說不出有多濃。地上一地的煙頭。


    我的心揪揪的。估計父親是徹夜未眠啊。


    齊正哲用摩托車送我去車站上車。他的黑眼圈很重,一副沒有睡好覺的樣子。他掏錢給我買了票。


    我們站在大廳裏等車。大廳裏已經有一些人了。即使是大清早,大廳裏也有點悶熱。透過大廳的玻璃我看見一輛班車駛離車站。


    “和郝伯伯交流好了嗎?”齊正哲打破沉默。


    “爸爸反應有點強烈。”我說。


    “他有他的顧慮,所以我覺得你還是慎重一點好。”


    “我會的。就拜托正哲哥這幾天稍稍關注一下我父親,他昨晚可能沒有睡好。”我說出了心中的顧慮。往常任何時候父親總是會送我來車站的。


    “放心。這麽多年,我都把郝伯伯當父親一樣看待。”


    “謝謝。”我的眼睛有點濕潤。齊正哲說的話絕不是虛言。


    這一天我是上午九點差一刻到達省城的,十二點半齊正禮就到學校來找我。請哥注意,不是齊正哲而是齊正禮。


    齊正禮一出現在寢室門口我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了。這大事一定和我父親有關。


    “齊正禮,你怎麽來了?”我非常詫異。室友們則盯著齊正禮看,就和當初齊正哲走進我們寢室室友們盯著齊正哲看一樣。毫無疑問,齊正禮的那隻手擺在他的褲袋裏。


    “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回齊家屯,我在外麵等你。”齊正禮表情很嚴肅,他轉身出了我們寢室。


    室友們嘰嘰喳喳,圍著我說三道四。我收拾東西,眼淚在眼圈裏打轉。已然不是猜測,否則齊正禮不會這樣和我說話。


    我知道,我提著包走出寢室,室友們眼裏一定滿是困惑。她們肯定以為我掉進了感情的漩渦。齊正哲和齊正禮的膚色一黑一白對比鮮明,她們不會感覺不到。


    我一出寢室,齊正禮便接過我手裏的包。


    “是我父親出什麽事了對不?”我問道。


    齊正禮表情凝重,“是郝伯伯摔跤住院了。”


    “摔跤?怎麽摔得跤?”


    “電話裏我也沒太聽清楚。應該是郝伯伯在一家工地上挑磚從三樓摔了下來!”


    “啊——”我覺得頭有點暈。


    齊正禮伸手扶住了我。“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我沒去醫院。正哲叫我直接來省城接你回去。”


    “我知道,一定非常嚴重了。”


    哥,挑磚上樓是可是父親的絕活了。從我們逃到齊家屯那年起,父親就開始給工地挑磚。這麽多年他幹得最多的活就是挑磚,誰會想到他竟會毀在挑磚上?


    真的應了那句話,淹死的往往都是會水的人。


    後來我聽和父親一起做事的人說總感覺那天父親有點不對頭,心事重重的樣子。那個人說,他看見我父親挑一擔磚塊轉到三樓,不知怎麽回事,突然一腳踩空,連人帶磚摔了下來。


    父親像一片落葉一般在空中飄舞。


    我的心絞痛。我知道父親那天為什麽心事重重。我知道父親為什麽會有點不對頭。全是因為我所做的去陽江縣工作這個決定。


    床頭一地的煙頭證明了父親一夜未眠。


    我想不通的是,父親連送我去車站都不願意,怎麽還會去工地挑磚呢?


    可不管怎樣,是我間接害了我的父親,這可是我做夢都沒料到的。我真沒料到會這樣。如果我料到會這樣,我還會不會做出這個決定?如果我料到父親會這麽在意我回陽江,我還要不要做出這個決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


    可為什麽會這樣呢?


    這一次的車程我感覺不知比平時長了多少,司機每一次停車都讓我痛恨不已,齊正禮也幫忙一起催促司機,司機都被催得罵人了,但總算看見了齊家屯縣汽車站幾個大字。


    一下車我們便坐上一輛三輪車。


    父親被安置在齊家屯縣醫院,一個齊正禮和我都很熟悉的地方,一個父親在齊家屯生活了近十年都沒有因為生病而去過的地方。


    叔叔阿姨,齊正哲,還有齊彩虹,還有幾個和父親一起做事的人都圍在病房裏。


    當我驚魂未定跑進病房,看見父親腫得超過自身大腦一倍的裹滿了紗布的頭,我嚎啕大哭,淚雨滂沱,歇斯底裏。


    父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的嘴半張開著,艱難地喘著氣。似乎隻會呼氣而不會吸氣。紗布上都是血漬。


    我怎麽都不相信這幅模樣的人會是我的父親。昨天還和齊叔叔有說有笑的又是喝酒又是聊天,今天怎麽就話都說不了了?


    今天早上我和他道別的時候他還對我說了句“路上小心”,現在怎麽對他最至親的人都無知無覺?


    我真的沒法接受。


    我理智告訴我,我就要失去最後一個親人了。


    父親被我的舉動驚醒了,或者父親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雖然他已經睜不開眼了,但我感覺他的手還能動(很可能是想握住我的手吧),不過也隻是動了動手指。


    “好像有知覺了。”阿姨驚喜地說道。


    我抬起頭來(我原本趴在父親的身上哭泣)。


    “是啊,你看郝伯伯的嘴似乎在動。”齊正哲說。


    確實是!父親的嘴原本隻是半張在那裏喘氣,現在他的嘴唇在蠕動,我連忙把耳朵靠過去。


    我聽見父親用微弱的氣息說:“你——其實——不……”


    “什麽?”我沒聽懂父親話裏的意思,很希望他再重複一遍。


    可是父親話未說完就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半握我的手也鬆開了。


    父親走了。永永遠遠地走了。


    我哀慟之極。我拚命搖晃著父親的身體聲嘶力竭地喊叫著父親,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


    父親未盡話語我起初沒在意,因為我為父親安葬的事忙前忙後。


    考慮到老家已經淹沒在水裏,考慮到家裏所有親人的墳墓也都淹沒在水裏,最主要的,還是考慮到父親在老家發生的事件,在叔叔阿姨的強烈建議下,我選擇將父親埋葬在齊家屯縣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落葉總要歸根,可父親這片落葉隻能永久的在他鄉飄零了。一想到這一點,一想到父親已經真實地離開了我,我的淚水便情不自禁溢出眼眶。


    啊,淚水也算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東西吧?否則,我的眼淚怎麽這麽容易流出來呢?看見父親用過的物,無論是那張躺椅還是時常擺在平房門口的那擔土箕,我會怔在那裏淚流不止;聽見叔叔阿姨說起父親,無論是說起父親這個人還是說起和父親有關的事,我都會觸情生情。


    一個棒槌敲不破的事實是,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兒了。


    那幾天齊正哲一直陪伴著我。他雖然隻有二十四歲,可是過早踏入社會過早接觸社會,使他變得非常成熟老道。父親的醫藥費和相關的賠償費以及父親的出葬,全都是他一手操持。他拐腳的父親並不能幫上什麽忙。


    當然齊正禮也做了很多事情。許多細碎的事情都是齊正禮去操辦。父親的出葬大方向齊正哲把控,諸如請風水先生,請吹喇叭的人(齊家屯縣和我們陽江縣有一個相同的風俗,老了人都要請吹喇叭的人吹相關的曲子),聯係水泥磚塊和沙子等一些小事還都是齊正禮出的力。


    齊正哲還時刻擔心著我,隻要空閑下來,就待在我身邊。要知道,他哪是能空閑的人呢?那麽大的一個百貨店要他管理,可是,他總能擠出時間來陪我。


    齊正哲並不說太多安慰的話,並不說什麽“人死不能複生”,隻是陪著我,很多時候甚至一聲不吭,隻是默默地待在我身邊。他就是這麽體貼。他對我總是這麽體貼。


    可是,哥,你會想到這樣的一個人也會永永遠遠離開我嗎?


    待心情平靜下來之後,我開始思考父親的話。“你——其實——不……”父親到底想和我說什麽呢?亦或是要交代我什麽呢?


    如果是交代後事,那會不會是說,你其實不要把我埋葬到齊家屯,但也有可能是說,你其實不要把我埋葬到東門。


    如果是安慰我,安慰這個他始終放心不下的女兒,鼓勵我好好地活,他會不會是說,你其實不要太難過,太傷心。


    但如果還是顧慮我的工作地,顧慮我會受到他過失殺人事件的影響,他會不會是問我,你其實不會去陽江縣工作,對不對?


    我確實沒法確定父親到底想和我說什麽,我覺得每一種可能都不是沒有可能。這竟已經成了懸疑。是真的死無對證了。這樣看來我今生今世都沒法釋懷了。


    恍惚之間我又想起父親帶我出逃的那個夜晚,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一夜的路程。在走去王塢的路上的亭子裏,父親遞給我一個洗幹淨了的紅薯,和我訴說他出逃的原因。


    “殺人是要償命的。如果我償了命,這世上就剩下你一個人了,而你還這麽小。”父親說。


    父親,難道我現在就足夠大了嗎?足夠大到你可以放心地離開我?


    我問天,天不應;我問地,地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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