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在齊家屯第二中學讀初三這一年是我在齊家生活的九年裏最沉悶的一年,原因當然是齊正禮被關進了銀湖勞改農場。


    一向陰鬱的叔叔更陰鬱了,一向開朗的阿姨很少露出笑容,我覺得他們兩個一夜之間老了五歲。


    探監回來後我多少減輕了壓在心頭的負罪感,逐步恢複了原來的學習狀態,期末考試又奪回了年級第一的“寶座”。


    對我來說,奪回“寶座”是在預料之中的事,倒是讓班主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期末考試結束,寒假來臨,最尷尬的事情卻要跟著來臨——要過年了。


    年本來是在我們的期盼中來到的,因為年是吉祥、快樂和希望的象征啊。


    然而,這一年的年齊家誰都不希望它到來,誰都怕它到來,原因,哥,我一說你應該就猜到了。


    對,是因為齊正禮。


    最先有反應的當然是阿姨。距離除夕尚有一個星期,阿姨的眼圈便每天都紅紅的。我們都知道她在想念齊正禮,所以,誰都不敢提。


    探望是肯定去探望了的。也是想緩解阿姨這方麵的情緒吧,齊正哲農曆十二月二十就已帶阿姨去了趟銀湖勞改農場,把過年可能要用到的東西都給了齊正禮。


    可事實上這種情緒是怎麽都緩解不了的。哪怕天天去探監,哪怕天天能見上兒子一麵,當吃年夜飯的爆竹此起彼伏地炸開,當雞鴨魚肉端上廳堂裏的飯桌上,當叔叔在桌子底下點燃燒紙,到門口對著空氣說“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老爺爺老奶奶回來過年啊,回來團圓啊”,再招呼大家對著香桌作揖,忽地就頓住了,齊正禮缺席這個事實在瞬間塞滿了每個人的胸膛,每個人的嗓子便哽哽的。


    自然是阿姨率先哭出聲來。


    於是,年夜飯便在沒有一點年味的氛圍中結束了。


    幾年前的除夕全家人幾乎都坐在電視機前度過,春節聯歡晚會是大家的精神食糧;這兩年我和齊正哲在除夕晚上去了齊彩虹家。一群年輕人擠在齊彩虹母親睡覺的那間大房間裏,嘻嘻哈哈,開開心心,時間就像流星一般消逝。新年的鍾聲敲響,齊母打著哈哈催了好幾遍,大家都不忍散去。


    這一年,因為齊正禮的缺席,我們不可能再跑去齊彩虹家了,雖然齊彩姐早就和我們打了招呼。


    叔叔阿姨連看聯歡會的勁頭都沒有,早早地上床休息,我們也就各自早早地回房間睡覺。


    年後的日子幾乎都在這種氛圍中度過。


    實際上,年前年後的幾天齊家是非常忙的,因為“正哲批發部”的緣故。我和父親都要在店裏幫忙。


    齊家屯人都有購年貨的習俗。年前的兩三天把年後幾天要用的東西一股腦兒購齊來,市場需求量驟然上升,批發部的生意還能不好嗎?


    主要還有一點,附近的人鄉下進城購物的人都願意到正哲批發部來。於是,店裏進進出出地擠滿了人。這個時候,連叔叔都要一起來幫忙了。


    再擴大經營這個理念或許就是這個時候在齊正哲的腦海中產生的吧。


    年後幾天也是比較忙的,因為齊家屯人還有一個習慣:走親訪友去拜年。正月裏無論去哪個親戚家裏都要提東西,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提點東西天經地義,做父母的去女兒家也提東西就說不過去了。可齊家屯人就習慣這麽做。


    正哲批發部還能閑嗎?


    等生意稍稍淡下去,齊正哲一個人能忙乎過來,年味已經很淡很淡了,或者說,年已經過了。


    唯一一個補償是二村人正月十三駝龍燈。這個消息讓我興奮了好一陣子。


    正月十三下午二村人馱著部分龍燈到街上轉了一圈。鑼聲陣陣,爆竹連鳴,好不熱鬧。你千萬不要以為這就是駝龍燈了,這是舉辦方變相向單位、店鋪老板拉讚助呢。


    一聽見鑼鼓聲,街上的各個店鋪老板早早地將爆竹拆開預備在那裏,饋贈的紅包也預備在那裏。誰不圖這個彩頭呢。


    齊正哲齊彩虹也都圖這個彩頭。


    鑼鼓聲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和齊正哲便站在店門口等候。我拿紅包齊正哲拿爆竹。齊彩虹也站在店門口。我們隔著街道對話。


    是齊彩虹不敢炸爆竹,要齊正哲幫忙。早就說好了,齊正哲把炸響的爆竹往地上一扔便跑去對麵幫齊彩虹點火。


    一陣又一陣的爆竹響過,高大威武的龍頭在好幾個小夥子的肩上向我們走來。馱在肩上的龍頭有三米多高一米多寬,形象逼真卻又誇張,兩隻碩大的眼珠在眼眶裏轉動,張得老大的嘴裏含著一盞龍燈,長長的龍須在風中飄擺。


    據說扯下一根龍須帶回家懷孕的媳婦是要生兒子的。


    誰會相信這麽精湛的藝術品竟然出自餘留壽那個怪得出了名的父親的手呢?


    連在龍燈最後的是一隻黃綠色的像貓又像虎的一種動物——怪不得齊家屯人都稱之為“貓虎”,個頭不及龍的五分之一,兩個人馱它就夠了。


    貓虎可不受歡迎。駝龍燈有一個環節,是最刺激也是最劇烈的一個環節,就是專門針對貓虎的,叫摔貓虎。據說,把貓虎摔得越慘,二村人就越興旺。


    那是因為貓虎常常溜進村裏偷豬偷雞吃。把貓虎摔慘了不就五穀豐登百畜興旺了?


    夜幕終於降臨了。一聲銃響,龍燈出動了。一張板凳連著一張板凳,每張板凳裝了兩盞龍燈,有上百盞龍燈之多,前麵連著龍頭,後麵連著虎尾,龍燈裏燭焰閃爍,連城一條長線,好不壯觀。


    齊正哲齊彩虹都把店門關了,約好一起看龍燈。還有餘銀山,餘留壽,李秀麗和餘留壽的妹妹餘冬榮。


    好像所有人都從家裏鑽出來似的,街上一下子塞滿了人。人行道上車道上都是人。


    我們早早地到廣場占了個位置。龍燈在街上隻是行走,廣場是它躍騰的地方。


    龍燈還沒有來,廣場相對比較清靜。那個年代的廣場不像十幾年後的廣場那般平整漂亮,那個年代的廣場隻是一塊比較大的水泥地而已,一些村民常常把穀子曬在廣場上。是一個理想的曬穀場。


    我們都很開心,除了我沒有誰念叨龍燈來與不來。原本就是開心的年齡,有說不完的笑話,一句看似不好笑的話,也可以笑得前仰後合。


    三個小夥子可以在一棵樟樹下很認真的比賽摸高,看誰能拽下更高枝丫上的樟樹葉。齊正哲很有身高優勢,他的彈跳力最差;餘留壽個頭最矮,彈跳力卻最好,硬是成為三個裏麵成績最好的一個。


    齊正哲百思不得其解。


    “怎麽樣?不服輸不行吧。濃縮就是精華,知道不?”餘留壽說。


    大家捧腹。


    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我就知道龍燈快要來了。果不其然,鑼鼓聲夾在風中飄來,那高大威武的紅色的龍頭隨著人流朝廣場走來,遠遠地便能看見。


    又是一聲銃響,龍頭上到了廣場的水泥地上。開始還是慢悠悠的轉,待貓虎上了水泥地,不知誰喊叫了一聲,鐃鈸的節奏突然加快,鑼鼓聲就像雨點一般密集,那馱龍頭的人也突然加快步伐,不經意按反方向一個急轉彎,這可不得了,整個燈隊都急速奔跑起來。這種慣性很快傳到貓虎的位置,就見貓虎和貓虎前的幾盞板凳被猛地甩了出去。眼看著燈隊往一邊傾倒,都以為貓虎會被摔倒在地,那馱貓虎的小夥子靈活地調整身子,硬生生挺住了。


    人群嘩然。


    鐃鈸的節奏降了下來,隊伍的步伐便也降了下來,好似巨龍在空中飛舞飛累了,便隨性飄蕩。


    或許是有幾盞龍燈裏的蠟燭滅了吧,隊伍停下來休息了一會。有好一些小夥子利用這個間歇時間去隊伍裏換人。


    看來駝龍燈是一個累人的活。


    “咦,餘留壽李秀麗死哪去了?”齊彩虹說。


    “是啊,剛才好像還在我們身邊呢。”齊正哲說。


    “可能去買什麽了吧?”我說。


    “肯定到哪去鬼混了?我說餘冬榮,”齊彩虹拍了拍餘冬榮的肩膀,“你怎麽不看好你的哥哥嫂嫂?”


    餘銀山笑了笑,說:“她哪想看好哥哥嫂嫂,巴不得他們鬼混去呢。”


    我發現餘銀山有一口好牙齒,牙齒很白,不知道是不是用了高露潔的緣故,也可能是皮膚反襯出來的效果。


    “你不也想巴不得和彩虹姐去鬼混嗎?”餘冬榮反唇相譏。


    “餘冬榮你亂說話,我打斷你的舌頭!”齊彩虹說。


    “我隻是把餘銀山的心裏話說出來了。”


    “你再亂說。”齊彩虹舉起了手,似乎真的生氣了。


    餘銀山隻是無聲地笑,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可是,緊密的鑼鼓聲和鏗鏘有力的鐃鈸聲一下子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龍隊又開始“躍騰”了!


    這一回真把貓虎摔倒了。


    真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又是一聲銃響,龍隊遊走的速度降下來,龍頭走出廣場,向西南方向那條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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