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醒來,天已經蒙蒙亮了。街上已經有一些人走動了。清潔工在打掃街道。


    父親帶我去車站。應該是太早了,車站裏還是空空的。我們坐在車站的椅子上又睡了一會兒(或許父親並沒有睡)。等我醒來,車站裏不知從哪裏冒出了許多人。街道上也有很多人。有叫賣聲從車站外麵傳進來。


    父親告訴我他已經買好了票,我問他要去哪兒,他告訴了我一個名字,我又問他那兒他熟不熟悉,他說他跟我一樣什麽都不清楚,他隻知道,哪趟車最早他買哪趟車的票。


    我又驚喜有恐怖。驚喜的是,我們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還是有吸引力的。恐怖的是,我不知道我們逃亡的生涯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畢竟是第一次坐車啊,欣喜多於憂慮。


    看著路樹直往後倒,看著山兒隨著車轉,我欣賞尚來不及,誰還會去想這是遠離故土呢?誰想到這一離去竟要時隔九年才能重回?而待喜悅消逝,疲倦又襲來,我坐在位置上又沉沉睡去了。


    頭天晚上我們走了一晚的路,沒料到第二天我們又坐了一天的車。第一次坐車,卻坐得這麽久,這麽膩,以至於後來隻要坐車我便有暈乎乎的感覺。


    我們轉了三趟車。在中途轉車的那個車站,父親狠心帶我去車站附近的一家餐館吃了一碗餃子。


    父親掏錢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不斷的顫抖。他把錢裹在一塊布片裏,裹了一層又一層。他顫抖著手把布片打開,我發現錢已經不多了。


    在黃昏時分我們到了一個小縣城,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小縣城竟然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那是一個非常古樸陳舊的山城,就連名字都很古樸——齊家屯縣。


    到了齊家屯縣,父親明確告訴我不再轉車了。


    我猜想實際上是父親沒有錢坐車了,如果有錢,父親一定會帶我坐得更遠一些。父親積攢了這麽多年的錢這幾趟車就已經將其耗得差不多——他總得留點錢生活。


    父親牽著我的手隨著人流走出車站。站前路上人群略微擁擠。街道兩旁幾乎沒什麽高樓大廈,大都是兩三層低矮而陳舊的房子,我注意到一棟房子的玻璃窗有好幾塊的玻璃都被下掉了,有些玻璃碎了,殘留在窗上的部分尖尖的,比匕首還尖銳。


    我們走出人群,沿著街道方向茫無目的地往前走。我不知道要走去哪裏,父親也不知道。父親走路總是左看右看,好像在尋找什麽,而且時不時往後看,神情很憂慮。


    這種憂慮近十年來一直折磨著父親,直到他死去,才徹底擺脫。後來我才明白,父親是擔心被警察抓。他始終把自己認定為一個逃犯。


    我們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走了好久,從一條街道拐上另一條街道。


    天漸漸地昏黑了。


    這時,我們走到了城區邊上,一條小河展現在我們眼前。河水靜靜的流淌。河麵泛著星光。沿著河岸有一條路往北延伸。路麵極不平整。


    父親帶著我走上這條路。


    “爸爸,我們要去哪兒?”我忍不住問道。我實在搞不清楚父親的用意。


    “去找個住的地方。”


    “找住的地方幹嘛要往這邊走?”我更不理解父親的做法了。住的地方在應該在城裏呀,怎麽往城外走?


    “對不起,琪琪,我們是在逃命,我們不能住賓館,因為那樣的地方很容易被發現,如果公安在找我們的話。”


    “我們都逃到這地方了,誰還會認識我們?”


    “他們會發相片的。他們會把爸爸的相片發到全國各地,他們對著相片就很容易認出我們,知道嗎?”


    “知道了。”其實,我心裏還有疑團——公安手裏哪有父親的相片?但我知道,我不能多問。


    “對不起,琪琪,你可要準備好,會有很多苦難等著我們,你怕不怕?”


    “我不怕,爸爸。”我說。可說實在話,我心裏害怕極了。


    “我們不能住賓館,所以我們得找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能遮風避雨那就是我們住宿的地方。還有,我們很可能會挨餓,因為爸爸帶來的錢坐車幾乎用完了。”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


    “你掏錢的時候我看見你的手發抖。”


    “真是個細心的孩子,但是爸爸會努力去找事做的,隻要找到事做,我們就不會挨餓了。”爸爸摸了摸我的頭。


    “可是,這麽一來,我的課程不就耽擱很多了嗎?”我說出我的擔憂。


    “什麽?你還想著讀書?我們這樣還能讀書嗎?”現在輪到父親詫異了。


    “不,我要讀書。我什麽苦都可以吃,可爸爸你一定要想辦法讓我讀書。”我幾乎要哭了。


    “琪琪,乖,不是爸爸不讓你讀書。這地方,爸爸誰也不認識,怎麽讓你讀書?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著落呢。”


    “可我就是要讀書。我一定要讀書。”我大聲哭起來。


    讀書是我唯一能縮短和哥之間的距離的方式啊,我怎能不讀書?


    “不哭,不哭,琪琪乖,這樣好不好?等爸爸在這裏安定下來就想辦法讓你讀書好不好?”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破涕為笑。


    “要不要拉鉤?”


    “拉鉤?”我愣了一下,隨即馬上搖頭,“我相信你,爸爸。”


    “好好。”


    其實,我哪裏是不想和父親拉鉤,是我突然想起和哥的幾次拉鉤來,覺得信守承諾和拉鉤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曾經的我是多麽篤信這一條,可是,哥還是回城了,哥還是去做城裏人了。


    在那條沿河路上,我們沒有找到合適的可供我們住宿的地方,隻好又折回縣城。我肚子餓極了,但我忍著不說。街道上路燈亮了,兩旁的店鋪裏也亮著燈。


    我們又走了近半個小時,終於在縣城北區找到一個可遮風擋雨的地方。


    不知為什麽,在那兒,沿東西方向築了一條類似於河堤的堤壩,這堤壩比家裏的河堤還要高,筆直筆直的。


    我們所行走的那條道路從那堤壩底下穿過,便形成了一條通道,通道既遮風又擋雨,按父親的說法,正是我們要尋找的地方。


    父親非常高興,他加大了步伐。通道兩側各有一條高出路麵近一尺的台麵,台麵上鋪有一些報紙和紙殼。令我們詫異的是,已經有人睡在那台麵上了。


    我們在一個合適的地方坐下來,父親把布袋放在地上,我把母親給我縫製的布書包放下來。


    “餓了吧,琪琪?”父親問道。


    我點點頭。


    “我這兒還有個紅薯。我去找點水洗給你吃。”


    “好。”我吞咽著口水。


    父親拿著紅薯走了。


    通道裏一下子靜下來,隻有車子駛來或是有人騎車經過時,方才打破寂靜。我似乎聽見那躺在地上睡覺的人的齁聲了。


    我不由得害怕起來,盼父親趕快回來。


    父親總算回來了。我接過他洗的幹幹淨淨的紅薯,津津有味的吃起來。我吃了好幾口才想起父親沒有吃,便把紅薯遞給父親,但是父親不要,他說他不餓,我便把整個紅薯吃掉了。


    我當時真的太傻了。父親跟我走同樣的路,吃得東西比我還少,而且還擔驚受怕,怎麽可能不餓呢?更何況他還是大人。


    哎,我那時真的是太聰明了。


    父親趁我吃紅薯的時候,將附近的報紙、紙殼撿了過來鋪在地上做我們睡覺的床。待我吃完紅薯,我們便在地上躺下來。一股冰涼沁入我的身體,畢竟是深秋了,可因為太過疲乏,我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陣吵鬧聲吵醒了。我感覺有人用腳踢在我的小腿上,我忍不住叫喚了一聲。


    “起來。媽的,快起來!”踢我的人吼叫著。


    借著星光我看見是一高一矮兩個男人。


    父親已經站起來了。“請問,有什麽事嗎?”


    “有什麽事?你他媽的占了我的位置,我們再怎麽睡覺?”那個高一點的男人說道。他的語氣非常不友好。他宏亮的嗓音在通道裏震蕩。


    我連忙從地上爬起來。


    “這地方是你的嗎?”父親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老子天天睡覺的地方不是我的地方是誰的地方?”


    “對不起,對不起。”父親連連道歉。


    “你們吵什麽吵?還讓人睡不睡覺?”從通道另一邊傳來嗬斥聲。


    “快滾!”高個男人低聲嗬斥道。


    父親趕忙拿起我們的包帶著我往外走。這時我才注意到通道兩旁的台麵正中都躺著人。


    台麵正中是通道中最暖和的地方,越往外風越大,也越冷。


    我們在距離出口一兩米遠的地方重新坐下來。


    “爸爸,他們怎麽那麽凶?”我很小聲地問父親。


    “是我們占了他們的地盤了。還有,那些報紙和紙殼都是他們用來睡覺的。”


    “哦,沒有了紙殼和報紙我們再怎麽睡覺?”


    “堅持,琪琪,等天亮了,爸爸也去找一些報紙或紙殼來。”


    “難道我們一直都要睡這裏嗎?”我簡直不相信我的耳朵。


    “在爸爸沒有找到事情做之前我們可能都得住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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