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永泰的路上,朱伯伯告訴我們郝有德和他的女兒一夜之間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我當時就怔住了。我注意到父親的臉也一下子變白了。


    “怎麽就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他們走之前沒有和你們打招呼嗎?”父親問道。


    “沒有。他們和誰都沒有打招呼。我問了所有和郝有德玩得來的,都說不知道。”朱伯伯說。


    “怎麽會這樣?難道發生了什麽事?”


    “不可能!”我當即叫起來,“朱伯伯你一定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我真不知道,起航。”


    “你一定知道!”


    “你吵什麽?朱伯伯還會騙我們嗎?”父親說。


    “都怪你,都怪你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你怎麽啦?”母親說。


    “怪我什麽?”父親反問。


    “為什麽去年暑假不來?為什麽去年暑假不來?!我求你們求了多少次你們都不來!”我的淚水流進我的嘴裏,鹹鹹的。


    “我們家不是裝房子嗎?”父親的聲音很大。他的心情不會比我好到哪裏去。


    “起航,你怎麽跟爸爸說話的?”母親說。


    “是你們害我見不著郝珺琪了。我答應郝珺琪去年暑假來看她的。”


    “我們哪料到郝爺爺家會出事呢?”


    “我不管。我恨你,我恨你們!”我撒手往前跑起來。


    “你要去哪裏?”這是母親的聲音。


    “鄭啟航——”是朱金山追上來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直跑到河洲上才停下來。這是我們夏天放牛的地方。洲上的草長得很茂盛,有好幾頭牛在悠閑地吃著草,還有幾頭牛在河裏洗澡,它們把身子整個的泡在水裏,隻露出頭在水麵上。


    我任淚水嘩嘩地流淌。


    朱金山仿佛很懂我,他站在我身邊一聲不吭。


    過了一會兒,父母親他們趕上來了。朱伯伯用獨輪車推著穀子。


    朱伯伯說:“起航,你的心情我們大人都能理解。誰也料不到郝爺爺家會出事。他們出去了,總有一天會回來,他們一回來朱伯伯就寄信給你好不好?”


    我不做聲。郝珺琪回來會是哪一年?


    “你看,有朱伯伯這句話,你還擔心什麽?”母親說。


    我不做聲。如果郝珺琪回來的時間是在十年之後呢?


    “隻要朱伯伯寄信說郝珺琪回來了,爸爸立即帶你過來。”父親的語氣極為沉重。


    我不做聲。如果郝珺琪這輩子都不回來呢?


    在回永泰的路上我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朱金山告訴我他已經輟學時我驚訝的說了聲:“啊?”


    朱金山去年就已經不讀書了。他讀不進去,不想讀,父母就依了他。他成天不是砍柴就是放牛,田裏的活他幾乎都會。這就是他曬得烏黑的原因。做這些事,他反而覺得更快樂。


    “我為你買了很多文具呢。”我說。


    “給我妹妹吧。我反正已經用不著了。”


    晚上吃飯,朱伯伯把父親的幾個死黨都叫來了。連住在爐灣村的一個都過來了。他們叫拳喝酒,吵吵鬧鬧的。我坐在桌子邊聽他們邊喝酒邊聊天。母親則在廚房幫忙。


    “那個郝有德,太膽小怕事了,逃什麽逃?又沒有死人?”那個臉喝得紅紅的老吳說。


    “我估計郝有德以為把老村長的兒子打死了才逃的,”朱伯伯說。我注意到父親的雙眼紅紅的,他什麽話都不說,默默地喝著酒,輪著他叫拳時嗓門特別大。


    “到底是怎麽回事?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從爐灣來的餘忠水——大家都叫他餘矮子——說。


    “按理老村長的兒子最清楚,”張別子說。


    “問題是他暈過去了。他說他遇上喝醉了酒的郝有德,郝有德把他攔住,說他死活都不搬,他隻嘀咕了一句,‘看你到時候搬還是不搬’,別的什麽也沒說,郝有德就猛地推他一把,他不提防,身子往後倒,感覺一陣劇痛,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朱伯伯說。


    “郝有德不是不喝酒的嗎?”老吳說。


    “我在郝家住了十幾年也沒見過郝有德喝酒,”父親說。


    “所以說,這說法,也不知道……”餘矮子說。


    “也有可能喝了酒。白天郝有德可是和老村長吵得好凶,”朱伯伯說,“我們怎麽勸都勸不住。”


    “老村長這人還有話說?他不是沒辦法嘛。他也是迫於上級的命令嘛。也搞不清楚郝有德幹嘛就不舍得搬家。這是大形勢,你一個人扛得住的?”張別子說。


    “郝有德的心情其實我們都可以理解。一個是父親,一個是老婆,都是新墳,一下子都淹了,換誰都無法接受。”老吳說。


    “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啊。你擋得住嗎?再說,人死都死了,墳有什麽?”


    “怎麽說呢?是一個念想嘛,”朱伯伯說。


    “所以我推斷,”老吳說,“郝有德肯定是因為白天和老村長吵了嘴心情不好晚上便借酒澆愁,喝多了酒,遇到老村長的兒子,想出出氣,故此和老村長的兒子理論上了。老村長的兒子倒在地上暈死過去,他以為出了人命,這才連夜帶女兒外逃。”


    “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這樣。來,我們喝酒。不說了。”朱伯伯說。


    “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嗎?”父親忽然問道。


    大家都搖頭。


    “他親戚一個都不知道嗎?”父親繼續追問。


    “郝有德這邊已經沒什麽親戚了。他老婆那邊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朱伯伯補充說道。


    “既然他是純心躲出去的,他又怎會告訴別人?”張別子說。“來,老鄭,我們劃拳,輪到我們劃拳了。”


    父親已沒有心思劃拳了,看他樣子也喝多了,他站起來又坐下去。“怎麽會這麽悲,怎麽會這麽悲!死的死,散的散,硬是一個家都沒了。”


    “不止你一個人這麽想。誰都想不通,”朱伯伯說,“老鄭啊,你今天來了也正好把大家地一個念頭打消了。”


    “什麽念頭?”


    “哎呀,還是我來說吧,”張別子搶過話題,“村裏誰都以為你家也會出大事呢。”


    “為什麽?”父親瞪大了眼睛。站在邊上和朱伯母聊天的母親也看向這裏。


    “還不是為你兒子和郝有德女兒上老虎坡的事嗎,我們都以為是報應到你們頭上了。”餘矮子說。


    “報應?什麽報應?”母親走過來了。


    “你們知識分子不迷信,我們可還是相信老祖宗的話的。老虎坡是禁地,你兒子和郝珺琪不是上去了嗎?擎天石柱還裂成兩半,所以郝家才會死的死散的散。”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郝珺琪家裏的這些變故會和我們上老虎坡有關?按理說,要遭報應也因該是我和我的家人啊,是為我的事上的擎天石柱崖。


    “所以我們也以為你們家也會遭到報應,都怕見不到你們了。畢竟很多人都知道去年你們會來東門看看的,郝有德的女兒天天都在村口等,”老吳說。


    “本來是要來的,因為忙著裝修房子抽不出時間來。”父親說。


    “你來了也好,就不會再有人以為是什麽報應了。前年要把起航和珺琪沉塘的事畢竟嚇住了好多人。”朱伯伯說。


    晚上父母親和朱伯伯他們在堂前聊天,我和朱金山睡一張床睡在蚊帳裏聊天。是那種白色的紗蚊帳。幾乎都是朱金山在說。


    “如果去年暑假你來了就好了,”朱金山說,“那樣,我們仨又可以在一起快快樂樂地玩了。你走了,郝珺琪走了,我都沒什麽人玩了。我常常想起我們小時候在一塊玩的情景。”


    “我也是。”


    “去年暑假我和郝珺琪說不清有多少次去村口等你,我們都堅信你會來。因為你說了你一定會來的。那等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我連續等了十幾天就不再等了。我知道你不會來了。不過主要還是我爸爸要叫我做很多事。


    這樣,就隻剩了郝珺琪一個人等在村口。每個傍晚我牽牛回家都看見郝珺琪等在村口。她百無聊賴地踢著地上的石頭子。我叫她回去,她總要再等一等,直到郝爺爺喊她吃飯。


    那個暑假幾乎每個下午她都要等在村口。就算有事,做完了事,她還要到村口來。她怕你來時,她不在村口,那樣,她說,你會很傷心的。有一兩次她甚至跑到亭子裏去等你。我們都勸她,說這個暑假你不會來了,叫她不要等,她就哭。她說你一定會來,她說這個暑假你一定會來,她說起航哥哥不會騙人。”


    我側轉身子,背對著朱金山睡覺。我的眼淚從我的臉頰上流下去流在席子上。席子濕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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