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來得早。


    實際上,看見父母親的血一滴一滴地滴,我就感覺到冬天已經來了。


    那個晚上,我站在爐灣戲台的人群裏喪失了再往下看的勇氣,便和郝珺琪鑽出人群回家。


    冬天真的到了,否則那懸在空中的月亮怎麽給我冰冷的感覺?我怎麽覺得渾身都冷呢?郝珺琪都已經注意到我身子在顫抖了。


    那迎麵吹來的風應該就是北風了吧?


    我又是隻顧自己走。


    好在郝珺琪很理解我的心情,她一個勁的勸慰我,當她意識到說什麽都無濟於事的時候,便一聲不吭,隻是盡最大的努力跟上我的步伐。


    我們就這樣過了木板橋,我們就這樣過了河堤,我們就這樣過了小亭子,但過了小亭子,我們卻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瘦子帶了一夥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那個念頭被證實了:我的世界也跟著顛倒了!


    永日,四崽,阿三都在這一夥人裏麵!


    我就當沒看見他們一樣還是往前走,瘦子雙手把我一推。


    我用眼瞪瘦子。


    “你瞪什麽瞪?”瘦子對著我的肚子就是一腳。


    “瘦子,你吃了豹子膽嗎?敢打我哥?”郝珺琪衝到我前麵來。


    “郝珺琪,你個傻b,你還叫他哥?你知道他現在是什麽嗎?四類分子!我勸你趕快和他劃分界限。”瘦子惡聲惡氣的。


    “什麽劃分界限?我哥就是我哥。永日,四崽,阿三,你們不會就和我哥劃分界限了吧?”


    “我和他有什麽界限好劃分的,我們從來就沒有在一起。”阿三說。


    “我們和他好都是被迫的。他仰仗著他父母親是我們老師為所欲為,我們被壓迫好久了。”永日說。


    “對。他是四類分子,我們可都是貧下中農的子女。”四崽無比豪邁。


    “今天就是我們複仇的日子,我們總算等到了這個日子,大家說是不是?”瘦子說。


    “是!”好幾個人一同說道。


    我感覺更冷了。我甚至能聽見上下牙齒碰撞的聲音。


    “琪琪,別和他們理論,我們回家。”我說。我推開瘦子往前走。


    阿三上來把郝珺琪往一旁拽,接著四五個人二話不說衝上來把我打倒在地。


    瘦子首當其衝。這是他們早就策劃好了的。


    我沒有一點還手能力。


    他們的腳,拳頭落在我的胳膊上,落在我的脊背上,落在我的大腿上……


    我用雙手抱住頭,下意識地蜷縮著身子,眼前閃現的是父母親滴著血的握著棕繩的手。他們現在不知怎樣了?


    可恨的是,瘦子的得意的叫喊總是把我拉回現實——


    “夥伴們,給我打,用力的打,有多少怨氣都把它打出來……


    “誰要同情四類分子,就是還沒有和他劃分界限,我爸爸可就要帶人去抓你們的爸爸媽媽了……


    “打,給我用力打。一定要劃分界限!”


    ……


    “哥,哥——你們不要打了,你們不要打了!我求求你們,我求你們不要打了。”這是郝珺琪的聲音。


    但是回應郝珺琪的是大家的嘲笑和更為用力的拳打腳踢。


    一直到瘦子喊一聲“停”,大家才收住手和腳。


    郝珺琪撲過來,她的淚水滴在我臉上。


    “哥,你怎麽樣?你怎麽樣?嗚嗚嗚——”


    又有人過來把郝珺琪拖開。


    我感覺渾身上下都疼,掙紮著正要爬起來,這時,瘦子在我麵前蹲下來,他伸手抓住我的衣領。


    “這種感覺怎麽樣?”


    “你會有報應的。”我吐了一口血水。我的嘴裏滿是血。


    “報應?哈哈哈,說起報應,這才是你應得的報應。你忘了你是怎麽奚落我的了?你忘了你是怎麽羞辱我的了?沒想到吧,一夜之間你成了四類分子的兒子。知道我是誰嗎?又紅又專的貧下中農的兒子。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又紅又專的貧下中農的兒子。”


    “對,我們都是又紅又專的貧下中農的兒子!”好幾個人附和。


    “你不要得意。”嘴裏的血水讓我吐字不清。


    瘦子一個巴掌打在我臉上。“我不叫得意,我這叫革命。知道嗎?我爸爸革你爸爸媽媽的命,我革你的命!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一向專橫跋扈的鄭啟航沒想到竟然有今天,哈哈哈哈!”瘦子一陣狂笑。


    “鄭啟航,我警告你,”笑過之後瘦子又說,“我就是大家的頭,是革命隊伍的領袖,革你這種人的命的領袖,知道嗎?從明天起,你每天都要到我這裏來報到,匯報你的思想匯報你的行動,就像你爸爸媽媽到我爸爸那裏匯報一樣。”說完,瘦子鬆開我的衣領站了起來,“走了,回家嘍!”


    我整個的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月亮還掛在空中,月光似乎更陰冷了。不用說,這季節冷不丁就進入了寒冬臘月。


    有幾個人在臨走之前還不忘給我來一腳。我知道,這是用來表決心的。


    郝珺琪跑過來扶我。


    “哥,哥——”


    我咬著牙忍痛爬起來。痛,全都是痛感,四麵八方傳來的都是痛感。


    “天殺的,這些天殺的,回去我一定要告訴爺爺,讓爺爺去找他們的爸爸媽媽。”郝珺琪給我拍去身上的泥塵。


    “不用了。”我說。


    “為什麽不用?他們能這麽欺負人嗎?”


    “琪琪,你不知道,這個社會整個的顛倒了。我是四類分子的兒子,你沒聽他們說嗎?他們還叫你和我劃分界限呢。”我苦笑一聲。


    “什麽四類分子,我聽都聽不懂。我隻知道你是我哥。我才不要什麽劃分界限。等著,我回去一定告訴他們爸爸媽媽。”


    ……


    那個晚上我一拐一跛著走回家,一聲不吭。


    郝珺琪一路小聲哭泣。一到家,見著了郝爺爺和她的父母親便嚎啕大哭起來,把她的父母和郝爺爺都嚇壞了,紛紛安慰她,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臉上的腫塊和傷痕壓根兒沒引起他們的注意。


    我這才知道,郝珺琪實實在在被嚇壞了,可現場她表現得那麽勇敢。


    當他們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之後郝爺爺隻是沉沉的歎氣,郝有德隻是搖頭,而郝珺琪母親隻是默默地走進臥室找藥給我搽。


    郝珺琪纏著郝爺爺:“他們把哥打成這樣,爺爺,你們怎麽一點都不生氣?你明天一定要去告訴那幫人的爸爸媽媽,讓他們的爸爸媽媽好好地教訓他們一頓。”


    “琪琪,”郝爺爺的聲音很疲憊,“告訴他們的爸爸媽媽也沒用,因為,一夜之間全都顛了個個。”


    而我至始至終隻說了一句話,“郝爺爺,你不是說我父母親是集中到大隊學習嗎?”


    “哎,”郝爺爺還是沉沉的歎氣,“那幫人以後能避還是避開他們吧。”


    但是郝爺爺想錯了,那幫人不是能避就可以避開的。瘦子帶著那夥人沒有一天不來找我。每個人都變了嘴臉,他們就像原來聽從我的號令一樣聽從瘦子的號令。


    連著幾天我都忍氣吞聲,任由他們嘲笑、羞辱、訓斥,甚至打罵。我遵從他們的任何決定,叫我跑我就跑,叫我跳我就跳……


    我把我所有的好東西——圓珠筆和一直都不舍得用的橡皮擦都給了他們,幻想獲取片刻的安寧,但是我也想錯了,由於整天不用上學,不用識書寫字,而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好奇心又那麽強烈,在他們玩膩了任何一種遊戲之後就又想到要來整我這個四類分子,以圖給他們帶去無窮無盡的快樂。


    有一天,他們又“找上門來”,當然是在郝爺爺他們都不在家的時候。


    我硬著頭皮出門。


    “今天做什麽出來這麽慢,是對我們不滿嗎?”瘦子開始找茬。


    “我係了一下鞋帶。”我說。


    “我們來了,你還有空係鞋帶,這不是對我們不滿是什麽?要是尊重我們,打赤腳也要跑出來。”阿三說。


    “還以為自己是皇帝。”郝珺琪小聲嘀咕。


    郝珺琪現在也學乖了。她已經充分認識到,隻要她幫我說一次話,我受到的折磨便會加重。


    “郝珺琪你說什麽?”瘦子問道。


    “我說我哥真的在係鞋帶。”


    “已經警告過你多次了,不要說什麽你哥你哥的,他不是你哥,他是四類分子鄭啟航。”


    “我知道了。”


    “你要再這麽說,把你抓起來一起鬥。”四崽說。


    阿三在瘦子耳邊嘀咕了幾句,瘦子連連點頭,“這個想法不錯。咳咳,鄭啟航,今天你出來慢了,我們要懲罰你,你有意見嗎?”


    我搖了搖頭。點頭即意味著加倍的疼痛,誰還會點頭?


    “那好。大家都聽好了,趕快站成一排,把腳跨開,讓鄭啟航從我們胯下鑽過去。”


    “你,你!”我做夢都沒想到瘦子會這麽羞辱我,“你不要欺人太甚!”


    “哈哈哈哈,我就是要欺人太甚,我這是欺你太甚,怎麽,有意見?”


    我下意識握緊了雙拳,雙腿不由得顫抖。


    瘦子走到我跟前,“怎麽?想打我嗎?你打呀,打呀,我臉都送到你跟前了,你打呀。”


    郝珺琪擠過來,衝瘦子賠笑,“瘦子哥,這鑽胯下也太……”


    “太不地道是不?你不知道嗎?古時候一個叫韓信的不也是忍受了胯下之辱嗎?後來還當了將軍。你哥從我們胯下鑽過去,以後也一定會成為將軍,哈哈哈哈。你有個將軍哥哥不喜歡嗎?對了,這個故事還是鄭老師告訴我們的呢。”


    “我哥哪能當什麽將軍?你看,瘦子哥,能不能換一種懲罰?”


    “不行!我說出去的話從不更改。要不——,你替你哥鑽?”瘦子的眼光在郝珺琪臉上溜了一圈。


    “瘦子你說什麽鬼話?!”我氣得渾身發顫。怎麽樣都不能讓郝珺琪受辱。


    “隻要你願意鑽,郝珺琪,”瘦子對我不理不睬,“我答應你就鑽我一個人,怎麽樣?”


    “好,我鑽。”郝珺琪咬緊了牙齒。眼淚即刻溢滿了她的眼眶。


    “我說大家沒意見吧?”瘦子高聲對大家說道。


    “沒意見。”前麵那個在瘦子耳畔嘀咕的人聲音特別響亮。這是最會阿諛奉承的一個。


    “不行,郝珺琪,你不能鑽!”我撕心裂肺地叫。


    “我鑽。瘦子哥,你站好了。”郝珺琪下定了決心。


    “琪琪,如果你鑽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理你,我再也不是你哥!”我伸手把郝珺琪往後拽。


    “我要鑽!哥,你就讓我鑽!”郝珺琪試圖掙開我的手。


    “不行。我絕不能讓你鑽!”不知怎的,這些人怎麽羞辱我我都沒有流淚的感覺,此時此刻我淚水直流。


    “哇卡,真的好感人啊。好一對有情有義的兄妹。我說你們倒是快點決定到底誰鑽?”瘦子嘲諷之極。


    “我鑽!”我用袖子將淚水拭去。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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