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悅娣流產後不久的一天黃昏,一家人在菜園裏弄完菜回來。李仁智老漢在衛生間剛剛擰開水龍頭洗手,老伴兒錢麗春就跟在門外催促老漢動作要快點,她要上廁所,好吧,讓著老伴兒吧,人有三急嘛,老漢理解,老婆子霸道一輩子了,也不差這一次,他一大步跨出了衛生間,真是陰差陽錯,前腳落地的地方偏偏滴下了一些水,很可能是孫策或者悅娣洗手時不小心弄上的,老漢拖鞋底子也可能不是很幹淨,老漢一個劈叉,就滑倒在地,腦袋重重的磕到門框上,好在老漢平時身體很不錯,要不然麻煩就大了。孫策悅娣趕忙上前,老漢看上去還好,什麽問題都沒有,老太太輕輕的帶動了一下老漢,老漢一用力,自己站了起來,他摸摸自己的腦袋,感覺有點發蒙,他一邊揉磨著,一邊走向沙發,坐了下來,責怪地上有水讓他摔跤,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悅娣:“李悅美也不知道吃飯了沒有”。悅娣覺得有點奇怪說道:“爸,怎麽突然問我姐吃飯了沒有,什麽意思”。老漢也不應答,悅娣也沒追問。又過了一陣子,他突然問從洗手間回來的錢老太太說:“老大李悅山家裏的那個蘋果樹,怎麽會還有打針呢”老太太說:“那蘋果樹生病了嘛,所以要打針嘛”。老漢又問道:“我老覺得吧,鄭秋小時候在我脖子上拉的屎是香的”。老太太說道:“老漢,怎麽東一句西一句喲,你要說啥喲”老漢說道:“我啥也不想說,我就想說吧,李玉婧的那個男朋友有沒有60公斤喲,要是到我家來就好了,老子劁豬,給他弄點豬蛋吃吃,補得他狗東西胖胖雷雷的”。


    孫策越聽越覺得有點不對頭,他走到老漢跟前,摸摸老漢的腦袋,問道:“爸,剛才摔了一下,這裏還疼不疼”。老漢說:“啥?晚上吃豌豆尖麵條,那個東西好呀,要是抓一條幹黃鱔(蛇),從頭上用小刀子,畫一條小口子,“撕拉”一聲,皮子一剮,掏出苦膽,往嘴裏一放,就著唾沫就吞到肚子裏,然後,把幹黃鱔(蛇)放到菜板上,“當、當、當”剁成十幾節,加上兩瓢水,來一點生薑,撒點香菜,往剛煮好的豌豆尖麵條上一潑,哇,真是太好吃了”


    悅娣說:“爸,你怎麽東一句,西一句的,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錢老太好像也看出問題了,說道:“老頭,你怎麽了,我怎麽覺得你摔了這一跤,有點把你摔傻了”。李仁智老漢說道:“我和孫家常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做的那件事,真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悅娣急了,拉過一條板凳讓老漢坐下,有點生氣的說道:“爸,你可別講那些事。”老漢充耳不聞,自顧自的摸著膝蓋骨,兩眼無神,這可嚇壞了錢老太太,她趕忙握住老漢幹癟的手低聲哀求道:“你不要提那件事了,悅娣他們還在呢,別嚇著他們。”


    老漢直愣愣的扭過頭看看,像是在打量陌生人,“你覺得我能忘得掉嗎?”錢老太一時怔住,說不出話,望向悅娣,眼睛裏的無助和驚恐快跟著眼淚溢出來了,悅娣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緊張與恐懼,恐懼連著呆坐的老漢。


    李仁智開口了:“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又年輕,又結實,還有孫家常,他跟我一樣。”


    悅娣驚訝的坐在一旁,和她默默低頭流淚的母親一起,她們隻能聽著。


    “那個時候獸醫這一行行情好啊,我到哪兒都是救豬救狗的菩薩,就靠這雙手養活了自己,”老漢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你們不曉得,帶著把小刀往那豬崽兒肚皮上一割,再一剜,嘿!那豬蛋就掉了下來,我手勁大,可從來沒讓豬受過罪。”


    聲音頓了頓,老漢又繼續說道:“但有一次,我失了手,”悅娣追著問了句:“怎麽了爸?”


    老漢眼裏露出迷茫,自言自語道:“孫家常是個仗義的人,他膽子比我大,力氣也比我大,有一回,我得去一邊山頭給豬治病,那大晚上的天兒黑的跟煤灰一樣,打著燈都看不見地,還好啊,還好,孫家常陪著我,我倆約著一起去。”悅娣有點陷入這個故事了,問道:“然後呢?”老漢豎起指頭靠在嘴邊對她“噓”了一聲。


    “然後?然後我們走啊走,順著那山路一直往上爬,晚上的霧氣混著汗水,衣服完全貼在了背上,孫家常也有點累,我倆就商量著走一段再休息,可那路越走越平,看也看不見,我就把馬燈往前一遞,想看看哪有能坐的地方,孫家常一把把我拉住不讓走,我就奇怪問他:‘拉著我幹啥?’隔著霧,他的臉讓人看不清,我就聽見他吞了口唾沫,顫著聲回我一句:‘那是你娘嗎?’我蒙了,這天黑的讓人發毛,哪兒能看得到人呢?我推他,讓他不要講混話,休息了趕緊走,他就跟腳板被人用釘子釘在地上一樣,紋絲不動,我有點怕了,打他的臉,啊!”


    老漢大叫了一聲站起來,嚇壞了悅娣,她趕緊又拉著老漢讓他坐下,“你猜我摸到了什麽?”李仁智神神秘秘的語氣讓人發毛。


    “什麽?”悅娣的心也提了起來。


    “我摸到了血,又腥又稠,那個味道和感覺我忘不了,就跟豬崽的血是一樣的,孫家常一把扣住我的肩膀,張嘴要來咬我!他的臉上全是血和蛆,密密麻麻的,還在啃他的肉和眼球,我嚇慘了,掙開就跑,天爺啊,那個臉就跟個鬼一樣,我怎麽能不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跑,就跑啊跑,我要甩開後麵那個人……!”


    老太太終於抹幹了淚站起來,按著他的手,求著老漢:“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老漢講的著了魔,他猛的站起來往屋外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坐下,他的嗓音跟石頭塊兒一樣沉,說:“我終於跑回家了,家裏竟然點著燈,窗戶上的光飄飄忽忽的,我衝進去,不管是誰——不管是誰都好,來救救我,太可怕了,然後我就進去了,房子裏有一個人,矮矮的,穿著青白棉衣,就站在我的床頭那兒,我走進一看,竟然是我娘!我娘的樣子跟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突然就不怕了,我問她:‘娘你去哪兒了?怎麽都不回來看我?’我娘就光笑,滿臉都是褶子,她一邊笑一邊爬上床,她鞋底都是泥,滿床踩,我急了,去拉她讓她下來,我娘甩開我直接在床上跳起來了!床都快被她蹦散了,我蒙了,拿起床邊的杯子砸了過去,我娘終於停了,她背著我坐在床上開始哭,嗚嗚的哭,我就去握她的肩,她猛地回頭,臉上的肉就跟脫皮一樣一層一層往下掉,褶子裏留出了黑色眼淚,我嚇暈了。”


    “後來,我醒了,孫家常一個巴掌扇醒了我,我睜開了眼,他停了下來,取笑我在荒郊野地還能睡那麽沉,噢——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是一場夢!我站起來,看著孫家常,霧氣消散,他的臉一如往常,微微帶著笑意,我們繼續,繼續往前。”


    老漢終於講完了,他停下摸膝蓋骨的手,抬起來摸了摸悅娣的臉,疑惑道:“你是悅娣嗎?”這一下把悅娣問暈了,她急切的叫了一聲:“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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