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靈禕沒有騙我,我和蚊丁趕到的時候,沙山中已沒幾個活口。


    那些和我出生入死,從冀州郊區戰場上幸存的陰兵冥將,沒能僥幸從另一個修羅場逃脫。


    除了謝絕、範無咎和周格,所有人,都因為我的離開,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頹然坐倒在地,不斷地重複著“為什麽”。


    周格強忍著滿身傷痕,告訴我,我和蚊丁離開後,一夥人突然從沙山後的草甸下冒出,不由分說,用刻著奇怪花紋的圓形法器,將他們一個個,照得灰飛煙滅。


    蔣子歆眼看不敵,趁著這些人分神,自己逃命去了。


    他和謝絕、範無咎本身還有活人的體質,沒有被那些法器降服。加上那些人,可能想要留活口,讓他們告訴我,引我過去,所以僥幸沒死。


    墨鳶、林楓和許幻,也已力竭而亡。


    “周叔叔。”我不顧周格受寵若驚的賠罪,拉著他的手,正色道,“我求你幫我一個忙。求你無論如何,帶蚊丁離開,去落合穀,找陳靈禕,求她收留蚊丁。”


    周格四人見我目光堅決,猜到我要做什麽,慌得想勸住我,被我打斷。


    “你們聽我說,地府不能沒人打理。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蚊丁她們,是地府的希望。你們能保全這股希望,也就不枉我範一陽,和你們相識一場。”


    “可是——”


    我揚手製止,望著西方灰白色的天空,喟然道:“陳子行和秦仇說的沒錯,我們這些人,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棋子,相互撕咬的畜生。狡兔死,良狗烹。她既然要對付我,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過去。隻要還有希望,我又何妨一死?”


    謝絕淒然道:“這麽說,你知道偷襲我們的是什麽人了?”


    我點點頭,嘴角一揚,道:“得道成仙之人,視天下萬物為芻狗。除了昆侖山上的天人,還有誰有那麽大的能耐?赫卡忒說的沒錯,該來的,總會來的。”


    “懷玉?”範無咎皺眉道,“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苦笑道:“我說過了,在她眼裏,我們和後卿是同類人,都是邪惡醜陋、汙濁不堪的敗類。無論冀州那一戰,我們誰勝誰敗,結局其實都一樣。她要的,是一個絕對幹淨的世界。”


    蚊丁到底忍不住了,帶著哭腔道:“那師父你自己去,不就——”


    我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道:“聽師父的話,好好活下去,照顧好小影她們,還有那個男孩。不要過問他的事,等將來時機到了,你自然就懂了。”


    我讓周格和謝絕帶蚊丁去落合穀找陳靈禕,讓範無咎將爬爬送回赫卡忒身邊,感覺像是交代完後事,一身輕鬆,眼前浮現沈佳恩靜謐甜美的臉,笑了笑,獨自往昆侖山進發。


    我心裏清楚,自己絕不是懷玉的對手,別說是我,估計就連秦仇、陳子行、康回他們,在強大的女媧後人麵前,也都不是個兒。


    我能做的,就隻有懇求她,放過沈佳恩。


    我爸說過,我和沈佳恩,是天作之合,即便今生不能與她繾綣,但隻要還有希望,還有生命的延續,縱然粉身碎骨,我也要救她出來,來世再跟她續緣。


    這一點,爺爺和我爸,都已經用生命證實過了。


    巍巍昆侖,我不知道懷玉在哪兒。但我知道,有個人肯定知道。


    憑著記憶,我找到上回陳子行帶我進入的洞口,到了陳家祠堂。


    碰巧,陳子行在家。又或者說,他一直都在等我。


    因為他已經泡了好茶,待客的茶杯也已斟滿。


    我也懶得跟他客套,開門見山地道:“我要見懷玉。”


    陳子行仍舊慢條斯理地邀我坐下,指著茶水道:“先喝茶。”


    “我要見懷玉。”我不想跟他多廢話。


    陳子行歎了口氣,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你心急,但這種事總不能一廂情願。你要見她,她也得有時間,或者有心情見你,是不是?”


    我見他雖有推諉之嫌,但並沒拒絕,縱然心急,也隻好靜下心來,蜻蜓點水,喝了口茶。


    陳子行像個超然物外的隱士,閉著眼,手指在茶桌上有節奏地敲打,嘴裏哼哼唧唧地吟唱著什麽。


    隔了好一會兒,他這才忽然睜眼,起身對我道:“行了,你跟我來。”


    我見他仍舊帶著我,去了後廳,走到牆上古舊的人像畫前。


    不同的是,這一次,牆上少了後卿的畫像,隻有懷玉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畫中的懷玉,似乎變得豐盈了許多。


    陳子行似笑非笑地道:“你還記得,你們當初遇到的那條雪蚺麽?”


    我點點頭,不明白他這時候提這個做什麽。


    陳子行喊我閉上眼睛,回憶我們當初在不凍泉上的冰河,看到的景象,在我耳邊,催眠一般,輕聲細語地道:“如果我告訴你,那條雪蚺,就是懷玉,你會做何感想?”


    耳邊傳來陳子行嘿嘿的冷笑聲,聲音莫名的渺遠。我大驚睜眼,就見自己已經不在陳家祠堂的後廳,而是在冰天雪地的昆侖山腹地,在不凍泉的冰河之上。


    我麵前,是一座巨大的、蛇形的透明冰雕,幾乎有一座山那麽高。


    正納悶這是怎麽回事,恍惚間,眼前的巨大冰雕中,竟慢慢透出一個冰清玉潔、飄飄欲仙的絕美少女來。


    少女的肌膚,幾乎和冰雕一樣,剔透潔淨,我甚至能夠透過她的身子,看到冰雕裏的景況。


    她麵上含笑,手裏拿著一支綴有雪白曼陀羅花的法杖,款擺著蛇身,衝我飄來。


    我知道,她就是懷玉。


    驟然見到她,我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懷玉臉上露出嫵媚的笑容,當先問道:“你要見我?”


    我點點頭,收斂心神,盡量不和她清泉般透徹的目光相接觸,看著腳下同樣剔透的冰河麵,悶聲道:“你要對付的人是我,把沈佳恩放了。”


    “咯咯咯……”


    懷玉發出一串很好聽的嬌笑聲。


    我隻覺得麵上拂來一陣香風,急忙抬頭,目光正好和她胸口那道誘人的春光撞上,慌忙想退,卻被她用胳膊纏住脖子,瞬間動彈不得。


    “你再想想,你過來的目的是什麽?真的是為了救她?”


    我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很篤定地點了點頭。


    懷玉歎了口氣,鬆開勾著我脖子的雙臂,漂浮在離我一米左右的半空中,眼波流轉,幽幽地道:“看來你沒明白我說的話。這樣,我換個說法,你要救的那個人,真的存在?”


    “你什麽意思?”


    不知為何,看著眼前笑眯眯的懷玉,我腦海中的記憶,竟忽然變得混沌起來。


    很多人,很多事,都仿佛被石子打散的水麵倒影,正在漸漸變得模糊,離我遠去。


    “你做了什麽?”


    我瞪大眼睛,努力想保持清醒,卻發現,這根本就是徒勞的,深藏在腦海中的,這些年發生的事,開始像翻過的書頁一般,一幕幕地抽離。


    “你仔細想想,你是怎麽見到我的?你難道就不感到奇怪、困惑?”


    我感覺腦子就快裂開了,痛苦地抱著腦袋,怒吼道:“你別說了!”


    懷玉仍舊不依不饒,聲如清泉地道:“你所經曆的一切,見過、愛過、恨過的人,都不過你腦海中的執念,包括我在內。執念太深,你就永遠醒不過來。夢再美也始終是夢。你要解脫,就要逼迫自己醒來。”


    懷玉的話,如同唐僧的緊箍咒一般,說得我頭痛欲裂。


    我驚駭地意識到,她正在用一種超乎想像的強大力量,一點一點地蠶食我腦海中的記憶,把我變成任她擺布的傀儡。


    而沈佳恩的身影,也在她的不停念叨中,在我眼前,漸行漸遠。


    我開始後悔自己過來找懷玉了。


    相比被她折磨,我寧可自行了斷,帶著美好的回憶死去。


    隻可惜,現在已經太晚了。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耳邊清清楚楚地聽到,沈佳恩甜美的聲音,一如我倆初遇時,那般羞澀和美好。


    “相公,天亮了,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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