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船把頭麵麵相覷。到底是在水上討營生的,船把頭就算再見多識廣,總也有自己畏懼的神明。他騰地停了船,麵無表情地對我們道:“走不得了,那是艘幽靈船。”


    “幽靈船?”


    “江湖之下,不知道埋著多少沉船。”船把頭正色道,“大凡海難或江難,船隻必然傾覆。困在船上的人,極難逃脫,死前最絕望,死後最憋屈。冤魂誤以為自己還沒死,彼時船隻下沉,水中也可以翻覆,於是駕船出水,憑著生前的信念和記憶回家。”


    “可它怎麽又消失了?”我皺眉問道。


    船把頭歎道:“畢竟陰陽有別。幽靈船的出水麵,正是陰陽兩界的分界線。船在水下,是陽間沉船;出了水麵,卻是陰間正常完好的船。古時海員遇難,親屬會在三年孝期為逝者開夜門,就是盼著有朝一日,逝者能坐著幽靈船,回家探望一番。”


    我們不知真假,隻聽得後背發涼。宋大有問道:“老人家,船上是什麽人?”


    船把頭搖搖頭:“不好說。這江上討營生的,難免遇著個天災橫禍,自己心裏都敞亮著呢!這片海子可有些年頭了,這水下的亡魂,隻怕隻多不少。前陣子水鬼銜屍的事兒,相信你們也都聽說了。我這一天就折了七個人,七個人哪!”


    眼看他自顧掉轉船頭回去,我們都有些不甘,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船把頭用力發動了幾下馬達,馬達發出不耐的悶響,葉輪卻沒轉動。


    船把頭有些慌了,走到船尾想要檢查葉輪是否出了故障,我就見船頭那好似方向盤的東西,微微轉了一下。


    “老……老人家,方……方向盤自己動了!”我緊張得都結巴了。


    “方向盤?”船把頭微微皺眉,立馬衝向船頭,悶聲又道,“這叫船舵,不叫方向盤,你當開車呢?”


    他用力把著船舵,喊我們都別縮在船艙裏了,趕緊來幫忙,說是我們剛才駛入深水區,離那座湖心島已經不遠。這水下暗流密集,隻怕葉輪衝壞了,得趕緊將船扶正。


    說話間,一股勁力忽地從船底衝出,幾乎將木船掀出水麵。墨白和宋大有站立不穩,險些落入水中。幸虧季爻乾和白墨眼疾手快,一邊一個,給拉住了。船艙湧進不少水,甲板上全濕了。我和船把頭用力抓住猶自想要轉動的船舵。


    船把頭衝身後瑟瑟發抖的四人大聲道:“都別愣著,把氣胎準備好!”話音未落,又是一個大浪打來。木船搖搖欲倒。


    我沒想到船把頭居然動了棄船的念頭,心裏隱隱有些擔憂:船把頭常年吃喝在水裏,水性自然沒話說;墨門學藝,非但學本事,也練身手,我、季爻乾和白墨那兩年倒也沒耽擱,下水沒問題;隻是不知道東北來的宋大有和未入門的墨白水性如何。


    正憂慮間,就見宋大有一臉驚恐,指著船頭方向大聲道:“你們看!”


    我們順勢望去,見前方碧綠色的湖水之下,竟忽然湧來一道褐紅色的水流。


    那股水流越來越大,慢慢浮出水麵。我們都還看清咋回事,漁船突然咯噔一下,直往下沉。


    與此同時,所有人驚恐地發現,這湖水如同被沉香用巨斧鑿開一般,自行往兩側分開,在我們麵前,露出一條寬敞的水道。先前我們以為的褐紅色暗流,分明是從湖底翻湧上來的淤泥。


    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們連船帶人,往那水道深處渾濁的洞口卷去。


    船把頭嚇得胡須直顫,哆哆嗦嗦地道:“這……這是黃泉路!黃泉路開了!快走,要是被它吸進去,咱就永遠出不來了!”


    可任憑我們如何努力,這漁船就好似大浪中的一片樹葉,完全站不住腳,急急地往那洞口駛去。兩側翻卷上來的水簾約莫有十丈高,我們已然看不清水麵上的情況,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隻覺得勁風撲麵,冷得牙齒格格響,眼前也越發變得陰暗起來。


    船把頭眼見無計可施,哀歎一聲,喊我們都抓緊了,別被湖底的暗流卷跑,要是能留在船上,活下來的勝算興許會大些。


    他還想再說點什麽,頭頂兩側的水簾突然落了下來。


    我們全無防備,那水簾重重地拍在頭頂,有如鋼筋泥板一般。我隻覺腦門一疼,喉嚨裏一陣腥甜,見宋大有他們都倒了下來,眼前一黑,也跟著昏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悠悠轉醒,發現自己躺在潮濕的湖灘上。


    夜風微涼,下身又被湖水浸泡,我身上寒意漫延,清醒過來。


    我起身轉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到了島上。小島四麵環湖,鬱鬱蔥蔥,長著高大的樹木和齊腰高的雜草。似乎還能聽見夏蟲的呢喃。


    我揉了揉有些發脹的腦袋,環著湖灘尋找,沒見著宋大有等人,猜想他們可能比我先醒過來,進了林子,於是邊大喊他們的名字邊往林子裏走。


    走了沒幾步,季爻乾一臉疲倦從草叢裏鑽出來,見到是我,激動得熱淚盈眶,一把抱住我道:“還以為你小子死了!”


    我問他怎麽回事,其他人到哪兒去了。


    季爻乾說他醒過來時,見自己在湖心島上,身旁是七仰八叉躺倒的我們幾人。那艘漁船在島上擱淺,船艙裏滿是湖水,居然還有幾尾活魚。他忙著給我們做人工呼吸,沒多久,其他人都醒了過來,不過身子都很虛。


    他怕夜風冰冷,再給凍壞了,於是將其他人挨個送往高處避風。唯獨我昏死過去,任憑他捶胸拍臉掐人中都無濟於事,而且氣息越來越微弱。


    他以為我不活了,心力交瘁,正打算將其他人安置好後,找個清靜的地兒把我埋了,就見我自己找了過來。


    我白了他一眼,埋怨他也太沒耐性了。季爻乾矢口想要否認。我擺手讓他別說了,和他到了林間的空地上,見宋大有他們都醒了過來,正在小聲議論。


    宋大有見到我,又哭又笑,撲到我懷裏道:“小成哥,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心中苦笑:合著有這想法的不止季爻乾一個。


    船把頭畢竟上了年紀,恢複得沒我們這麽快。他身上帶著打火石,所幸沒被湖水卷走,我們找了些碎木屑,好歹生了火,衣服漸漸烘幹,瞬間覺得氣力又回來了。


    船把頭看著黑壓壓的夜幕道:“小丫頭看著火,你們幾個去幫我把船拖上岸。夜裏漲潮,要是讓潮水把船帶了去,咱就徹底回不去了。”


    我們應下聲來,和他去漁船上,將滯留在船艙的湖水盡數倒了出來,用纖繩將船固定在湖灘的大樹上,正好拿了活魚做晚飯。


    幾個人就著火堆,邊烤魚邊閑聊。我問船把頭,他先前說的黃泉路是怎麽回事。


    船把頭歎息道:“這是難能遇見的奇景,也是最要命的景觀。聽過去的人說,汪洋之下,有直通陰司的黃泉路。黃泉路每隔一甲子,會在既定的水域下開啟。如果不幸趕上,不能第一時間逃脫,就會被閻王爺當作已死之人,永遠留在地府。當然,這畢竟隻是傳聞,我也從來沒親眼見過。真是托了你們幾個的福,讓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這種奇景。”


    我聽他話裏夾槍帶棒的,心裏有氣,也不好發作,隻悶聲道:“傳聞也未必是真,您看,咱這不還活著呢嗎?趕上就是趕上了,跟任何人都沒關係。”


    季爻乾估計看出氣氛不對,笑著打圓場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人家,您見多識廣,依您看,現在這種情況,咱多久能回去?”


    船把頭接過宋大有遞過來的烤魚,咬了一口,遲疑了半晌,這才幽幽地道:“總也得等我這把老骨頭好起來。湖麵上走,生死天定。過了今晚再說吧。”


    我見宋大有麵有急色,問她怎麽了。宋大有麵上一紅,在我耳邊悄聲道:“我想小解。”我知道她怕黑,有些無奈,點點頭,隨便找了個借口,帶她到僻靜處。宋大有往林子裏走,走著約莫離我有十米遠,仍不放心,怯怯地問我在不在。


    我正要回她,就聽宋大有驚叫一聲,從林子裏衝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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