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咱這是去哪兒啊?”我感覺眼皮子已經沉得抬不起來,“我好困了。”


    “娃兒,聽爺的話,撐住了,千萬別睡。”我爺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是爺對不住你。你要有啥差池,爺沒臉下去見你爹媽。”


    我從沒見我爺這樣過,一時慌了神,倒也沒那麽困了,用手背幫他拂去淚水,瞧著東麵山頭泛起的魚肚白,想到楊阿婆的話,覺得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見著日出了。倒也沒覺得害怕,隻是有些不甘,問我爺道:“爺,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為啥不讓我花錢啊?”


    “你這孩子……”我爺表情複雜地看著我,“爺原打算把這些事都帶進棺材裏,讓你像其他娃兒那樣正常生活。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也罷,事到如今,爺就告訴你吧。”


    我爺說,他過去是木工,但不是尋常人眼裏的那種木工。他們這行,尊魯班為先師,習《缺一門》,施魯班術,經常會幫人做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錢雖來得快,但有得必有失。陰人的手段使多了,頭頂的神明都看著呢,肯定會給他們懲罰。他的腿,就是那時候瘸的。


    之後我爹媽出意外去世,我爺痛定思痛,徹底斷了撈陰錢的念想,雖不至整天吃齋念佛,但也絕不再碰那些傷天害理的術數。非但如此,他還常常暗中幫助那些吃了魯班術苦頭的鄰裏鄉親。我先前看到的錢箱子,就是他過去當木工存下的積蓄。


    那些錢戾氣重,我是童子身,又不懂其中門道,壓不住邪性,花出去很容易出事。我爺是想用積德行善掙來的錢,化解那些錢的戾氣,等這錢徹底幹淨了,將來給我討媳婦兒用。


    我想起楊阿婆先前反複提及的八門,問我爺那是什麽。


    我爺望著不遠處的山岡子,麵露向往:“那都是過去的叫法了。過去坊間有句老話:‘劊子手的刀,仵作看得見;紮紙人的手藝,二皮匠的針線。’這劊子手、仵作、紮紙人和二皮匠,合稱四小陰門。之後,木工、棺材匠、風水先生和算命先生也並入其中,並稱舊事八門;又因為都是在死人身上討營生,撈些陰錢,所以也叫撈陰八門。”


    “八門本就是五行八作裏下九流的營生,不受人待見。要是勾結起來,人心難免惶惶。各行祖師深明大義,公推木工前輩秦滿子為首,定下規矩:八門各司其職,不可越俎,亦不可私通。違者將昭示於眾,遭八門驅逐。你楊阿婆既是八門的人,相信這些規矩,她還是懂的。”


    “爺。”我聽得一知半解,“那我爹媽也是撈錢……哦不,撈陰八門的人?”


    我爺撫著我的腦門唏噓道:“也是,也不是。你隻要記住,你爹媽是好人就好。”


    “哦。”我點點頭,“那爺,那隻盒子——”


    “時候不早了。”我爺打斷我道,“跟緊些,往下的路可沒那麽好走了。”


    不知不覺間,我倆已經離鎮口越來越遠。我以前從未到過這裏。聽小虎子他們說,鎮外東郊有片荒地,叫死人野口,是過去犯人斬首的刑場。


    劊子手行了刑,無人認屍,官府嫌麻煩,大都就地掩埋。久而久之,那兒屍骨遍野,怨氣衝天。別說是夜裏,就是大白天都陰嗖嗖的。行人從那兒路過,全都繞著道兒走,絕對是我們這兒最邪性的地方。


    我爺該不會是要帶我去那兒吧?


    正忐忑不安地想著,我爺回頭衝我道:“等會兒進了林子,但凡聽著任何聲響都別回頭,也別喊爺,隻管跟著走。聽著沒?”


    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聽著就覺得不妙,乖乖點頭。


    我爺從籮筐裏拿出柴刀,當先鑽進竹林。每走兩步,他就要用柴刀在毛竹上敲三下,確定沒事,這才繼續前進。


    “爺你做啥呢?”我忍不住問。


    “敲山震虎。”我爺悶聲道,“也跟這兒的朋友打個招呼。”


    我哦了一聲,剛要跟上去,身後忽然傳來“叩叩叩”的敲擊聲。


    我起初以為是我爺,再一想就覺得不對,我爺在前頭呢,登時渾身一激靈,顫聲道:“爺,有聲兒。”


    我爺停了下來。“叩叩、叩叩、叩叩”,敲擊聲由遠及近,很快到了附近,卻不見人影。我爺也慌了,拉著我跪下就拜,邊拜嘴裏還邊念叨著“有怪莫怪,先師保佑”這樣的話。


    這麽拜了整整三圈,敲擊聲再度響起,漸漸離我們遠去。


    我爺長舒了一口氣。我心有餘悸,問我爺剛才是咋回事。我爺故作輕鬆道:“主人家出來迎客呢。剛才那是警告。看來咱來對地方了。先別問這些了,趕緊出去。”


    我爺把柴刀收起來,拉著我就往竹林深處跑。


    說也奇怪,夏天剛過,竹林裏居然一隻蚊子也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爺使了什麽神通。我又累又困,被我爺拽著,幾乎一路腳都沒點地,就這麽飛出了林子,眼前豁然開朗。


    可我高興不起來。眼前的山岡子裏插滿了隨風飄揚的白色幡旗。無數木牌子東倒西歪地插在地上。木牌上有字。我雖認不得上麵的字,但我很清楚這些木牌子代表什麽。


    我爺果真帶我來死人野口了。


    見我往他懷裏躲,我爺歎了口氣,淒然道:“娃兒,但凡有其他路子,爺也不會帶你來這兒。來,拿著這些。”他把從楊阿婆那兒拿來的紙人兒遞給我,讓我揣進兜裏;又給我一隻裝滿白米的瓷碗,喊我自己到木牌子附近走一遭,邊走邊往空中撒米。


    我爺還教了我幾句唱詞,讓我撒米的時候反複唱:“東方米糧,西方米糧,南方米糧,北方米糧,四大五方米糧。請到九天玄女、接魄童子,江家成娃速速來歸嗬!”


    我爺再三囑咐,如果覺得兜裏的紙人兒發沉,就要趕緊離開,那表示我的魂回來了;如果紙人兒沒動靜,反而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不辨方向,要立刻往地上吐痰,並把紙人兒撕掉。他會在不遠處點亮風燈,無論如何要在昏迷前趕到風燈那兒,否則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牢記在心,拎著米碗就往山岡子走。


    沒走兩步,平地裏忽地起了陣陰風,吹得我渾身發抖。


    “東方米糧,西方米糧,南方米糧,北方米糧,四大五方米糧。請到九天玄女、接魄童子,江家成娃速速來歸嗬!”我唱得簡直比哭還難聽。


    已近破曉,山岡子裏卻依舊灰蒙蒙的,似乎還起了層薄薄的青霧,空氣陰冷潮濕。


    我心裏害怕,加之原本就困,登時頭暈目眩,已然找不到我爺的位置。


    “成娃兒……成娃兒……”腳邊忽然傳來各種鬼哭狼嚎的呼喚。


    透過青霧,能看到周圍的木牌子下人頭攢動,如蜈蚣般,正慢慢從地裏爬出來。


    “成娃兒……成娃兒……”


    我嚇得連忙捂耳閉眼。奈何那聲音竟似電鑽一般,毫無阻滯地直鑽耳內。


    這時候,我明顯感覺有人在掐我的大腿。


    是紙人兒!


    我緊張起來,忽然有些左右為難:要說紙人兒沉吧,它依舊輕得跟羽毛似的,隻不過好像活過來了,還掐了我一下;要說我不辨方向吧,除了有些眩暈外,腳下倒還挺穩當……我到底該怎麽做?是繼續等下去,還是馬上撕掉紙人兒離開?


    “別出聲,跟我來。”前方的薄霧裏,忽然出現一個佝僂的人影。


    我以為是我爺,心安不少,默默地跟了上去。才走了沒兩步,大腿似乎又被人掐了一下,火辣辣的疼。我“哎唷”一聲,定睛再看,身前的人影消失了,薄霧也散了,眼前赫然變得清晰起來,滿地的招魂幡隨著遠處林中的竹葉,在微明的天光中婆娑作響。


    我見我爺大步向我走來,困意蔓延,再也堅持不住,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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