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覺得自己做了個夢。


    冗長沒有盡頭的夢境裏,她和母親穆婉秋在同州姥姥家的閣樓裏捉迷藏。


    她藏在一個老式的衣櫃裏,透過一絲縫隙瞄著外麵的動靜。老式的木質閣樓,塵土在光影陸離的樓梯轉角處飛舞飄蕩,她聽到腳步聲,興奮激動地屏息,穿著綢緞睡衣的母親在外麵叫她,“月月,月月……”


    衣櫃光線昏暗,透著一股子陳腐的氣味,姥姥家的空氣,就是這種摻雜了布匹黴變和古董家具的複雜氣味,熟悉又令她厭倦,卻又始終割舍不掉。


    她驀地驚叫起來,因為衣櫃的角落裏出現了一雙可怕的眼睛。


    沒有人,隻有一雙眼睛。


    她嚇得腿腳打軟,捶打著門扉,呼叫外麵正在找她的母親。


    “媽媽——媽媽——”


    “我怕——”


    母親的絲綢睡衣從衣櫃的縫隙處擦拭而過,她像是聾了,根本沒有聽到衣櫃中的聲響,依舊月月,月月叫個不停。她想逃出去,卻動彈不得,拚命喊叫,額頭、背心、手心逐漸被冷汗浸透,母親卻離她越來越遠。


    寒意森森的眼睛突然幻化成一張血盆大口朝她猛地襲來。


    “啊——”


    明月大叫一聲,驚醒。


    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她的意識還沒回到她的身上。但卻能夠感覺到痛楚,起初是一絲絲的抽痛,漸漸蔓延至全身,最後,全部集中到右腿的某個部位。


    緊接著,關於疼痛的記憶便從腦子深處,一點一點回憶起來。那些恐怖驚魂的畫麵,一幕幕在眼前閃現,她又看到了那條可怕的深褐色的毒蛇,它的眼睛就像夢境裏那雙可怕的眼睛,最終,它張著血盆大口,以閃電般的速度,啃噬著她的小腿……


    “嗯……”難過的呻吟出聲。


    她的視線不怎麽清晰,所以當一個人影忽然遮蔽住光源,像一堵牆一樣橫在她的上方的時候,她被嚇到了。


    但隨即,她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


    這種氣息令她繃到極限的神經驀地鬆垮下來,就像是一個沙漠中的旅人在渴死之前,忽然看到前方的綠洲,就是那種忽然解脫放鬆的感覺,讓她瞬間淚盈於睫。


    “關……關山。”她先喃喃叫出他的名字。


    關山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狂喜,看到她醒來,看到她流淚,最後,聽到她無比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這世上,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好的了。


    哪怕當年在緝毒現場用流幹的鮮血換回劉昆和王鬆強的生命,那時的感受,也抵不過現在的喜悅。


    關山俯下身,盯著淚眼朦朧的明月,聲音沙啞地說:“好了,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那些可怕的,恐懼的時刻都過去了。


    對他,亦是這樣的解脫。


    明月此時剛剛蘇醒,還不曾了解到過去的數小時內,她和他們經曆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時刻。


    她看到關山,一顆懸著的心自動落到實處。她又想睡了,可這次卻被另外一道熟悉的聲音喚醒。


    “小明老師,小明老師——”


    噢,是郭校長。


    他也來了?


    她努力睜開眼睛,“郭……郭校長,我給您買了衣服,還給孩子們買了美工書……我……我……”


    太累了。


    她沒說完就再次陷入昏睡。


    之後,她就處於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之下,一會兒蘇醒,一會兒沉睡,她的耳邊總有兩個聲音在呼喚她。


    這兩個人,令她安心,令她放心陷入沉睡……


    真正清醒過來,是在她入院後的第三天。


    那天下午,她一睜開眼,就感覺到眼前的世界變得清晰如新,聽力變得異常敏銳,連院子裏喁喁私語,也聽得真真切切。


    是郭校長和紅姐。


    “關山回去了?”紅姐問。


    “嗯,他每天回轉信台,工作完了,再跑下山來看護明老師。”郭校長說。


    “唉。真夠難為他的。哦,對了,您在這裏待著行嗎?學校停課了?”紅姐問。


    “暫時停兩天。我讓關山給娃娃們帶去布置的作業,他們先自己學著,回頭我給他們補上。”郭校長說完,聲音濁重地咳了兩聲。


    明月心頭一緊。


    “您這病也得看看了,我聽宋華嬸兒說,前陣子又犯了?”


    “沒事。吃著藥呢。”


    “要不,您回村休息休息吧,明老師這邊我看護著。”紅姐說。


    郭校長拒絕了紅姐的好意,“那怎麽行,麻煩你送飯已經不好意思了,再……”


    “我先申明,我沒別的意思啊。我是說……我是說明老師畢竟是個女的,你們雖然沒有歪心,明老師也信任你們,但伺候人的活兒,您也知道,男女有別,終歸是不大合適。”紅姐說。


    郭校長沉默。


    最近幾天,他和關山一直拜托衛生院門房師傅的老婆照顧明月的起居,有些事,現在想來,由他和關山做,的確是不大方便。


    但他還不能回去。


    “好吧,小紅,那就暫時麻煩你了。”郭校長說。


    紅姐咯咯笑道:“客氣個啥,小明老師跟我的關係,您還不知道嗎?”


    郭校長也跟著笑了兩聲,可緊接著,他又咳嗽起來。


    兩人最後說定,紅姐晚上過來陪夜。待明月病情穩定後,郭校長再回高崗。


    紅姐一走,郭校長回到病房,看到睜著眼睛的明月,又驚又喜地衝到床前:“啥時候醒了?咋不叫我?”


    明月看著他,口齒清晰地問道:“您又開始咳了,是不是?”


    郭校長愣了愣,想是明月聽到了剛才他和紅姐的對話,於是苦笑著解釋:“這兩天著急,沒顧上吃藥,我馬上就去找宋大夫開藥吃還不行嗎?”


    “那您現在就去。”明月催他。


    郭校長推脫,“你渴不渴,我喂你喝點水……”


    “您——現在——就去!”明月瞪著眼睛把話說完,正要試著起身,卻看到病房門口,忽然多出來幾個小腦袋。


    一個,兩個,三個,五個,八個……


    明月呆住。


    那不是……


    不是……


    郭校長納悶轉身,循著她的視線朝門口一看,頓時麵色劇變。


    “你們——咋偷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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