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明月已經能下床走路,回想起白天身心交病的情形,竟還像在夢裏。


    一燈如豆,瑩瑩爍華。


    看到明月進來,正在火上熬藥的郭校長不禁蹙起眉頭,“你怎麽起來了,藥熬好了,我給你端過去。”


    明月找到長條凳坐下,搖頭,“睡了一覺好多了。”


    “還燒不燒?”郭校長一邊用勺子攪動藥罐,一邊朝她投來關切的目光。


    明月摸摸頭,衝著郭校長微笑,“不燒了。”


    火爐的火燒得很旺,火苗竄起老高,藥湯在黑色的罐子裏咕咕作響,騰起很大的白煙。


    郭校長用火鉗子將灶膛裏的柴火撥出一些,火苗漸漸縮回去,空氣裏彌漫著草藥的氣味,明月舔了舔嘴唇,回憶起藥湯的苦澀滋味。


    “我給你下麵吧,藥放一邊慢慢熬就行。”郭校長問明月。


    明月說好。


    她一天沒吃什麽東西,此刻發了汗退了燒,就覺得餓。


    她想起身幫忙,可是郭校長不讓。


    十幾分鍾後,一碗熱氣騰騰的飄著雞蛋花和蔥末的麵條就端到她的手上。


    “這是鹹菜,覺得淡了就著吃。”郭校長把一個盛著鹹菜的小碗放在她的凳子上。


    他回頭又去熬藥。


    明月低頭,用筷子挑著吃了一口麵條。


    和以前的味道差不多,但硬是被她吃出了不一樣的滋味。


    不知道怎麽的,她的頭越低越沉,越沉越低,最後,幾乎埋在洋瓷碗裏。


    等郭校長聽到聲,察覺到不對,回頭去看,才驚訝的發現明月竟然在哭。


    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落淚,上一次醉酒嚎啕的一幕仿佛還在眼前,可今天卻又變成另一番情景。


    昨夜她把下山遭遇的羞辱統統講給他聽的時候,雖然紅了眼圈,但也未見她委屈落淚,這是怎麽了,怎麽就忽然哭起來了。


    難道,嫌他的飯做的太難吃,又想起城裏的親人了。


    還是,昨夜的事……


    “小明老師,你想吃什麽,我重新給你做,你別哭,是我慢待了你,我該給你做些好吃的,你病還沒好……”郭校長焦急地搓著手,不知該說些什麽勸慰明月。


    明月拚命搖頭,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滴在碗裏,看得郭校長愈發著急。


    “小明老師,你要覺得委屈,我這就找宋老蔫那個王八蛋算賬去,我今天就是豁上這條老命,也要給你討個公道回來!”郭校長作勢欲出,卻被明月一把拽住。


    “不……不是……您別去……別去……”明月一手端碗,一手拉著郭校長,身子就有些打晃。


    郭校長接過碗,放在灶台上,然後把毛巾遞給明月。


    明月用毛巾捂著臉,肩膀聳動著,久久不曾拿下來。


    郭校長瞅著她,清瘦的臉龐上,湧上不忍和憤慨之色。


    他不應該聽她的,應該昨夜就去找那個混蛋算賬。明月是正兒八經的支教老師,不是村裏那些懦弱愚昧的婆娘媳婦,可以任他欺淩羞辱,他就不該聽明月的,白白耽擱了這許久。


    念頭一起,火氣就上來了。


    喉嚨一熱,他還來不及捂嘴,一口血沫子就從嘴角溢了出來。


    明月這時恰好放下毛巾,恰好看到這一幕。


    她的眼頓時瞪得滾圓,震驚叫道:“郭校長……”


    “咳咳——咳咳咳——”郭校長捂著嘴,弓著腰,快步走出夥房。


    明月緊跟出去。


    她看到郭校長疾奔到榆樹下,左手扶著樹幹,右手支在腿上,半蹲著猛烈咳嗽起來。


    她上前拍著郭校長的脊背幫他順氣,可手掌拍在上麵,就覺得拍到了石頭堆裏,沒一下不硌手。


    “你……回……咳咳咳……回去。”郭校長害怕她著涼,不讓她管,他用右手推她,示意她回去。


    明月怎麽可能不管,她一直幫郭校長順氣,直到他咳嗽見輕,才驚懼不已地問道:“您的肺有問題?”


    咳血,不外乎幾種棘手的肺部疾病。看郭校長的症狀,倒像是……


    “不是肺結核,你放寬心。”樹影憧憧,郭校長的臉色白得駭人。


    “那您……”明月的心一沉再沉,她怕……


    “也不是癌。”


    郭校長撐著樹直起身,幹瘦的身板風一刮就會散去一樣。


    他偏頭又咳了幾聲,衝著神色凝重的明月笑了笑,“就是一般的肺病,拖的日子久了,就……”


    “支氣管擴張?”明月問。


    郭校長訝然看她,“你知道……”


    “我姥姥就是這個病去世的,她咳血比您嚴重。”姥姥臨終時仍大口咳血,鮮紅的血沫子流的哪裏都是,觸目驚心。


    “你也知道這病不傳染,吃藥也死不了人,但就是要養,心情平和,剛才我是看你委屈,才動了心火,不妨事的。”郭校長指指夥房,示意進去說話。


    明月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您已經咳血了,這很嚴重,您必須馬上住院治療!”


    姥姥就是不願意去醫院,在家裏拖得時間太久,所以送醫之後才藥石罔效,回天乏力,終是丟下她心疼的外孫女走了。


    郭校長搖搖頭,放下明月的手,說:“花奶奶的醫術不比那些西醫差。你看我中午吃了一副藥病就見輕。你要不信,就看看你自己,花妞兒去門口的草垛邊隨便采的幾味藥,你吃了就能轉好,你還不信中醫比西醫強?”


    明月不反對用中醫治病,但是有些病的確西醫見效更快,療效更好。


    姥姥故去的那一幕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腦子裏,每每夢裏見到,都會懊悔得淚流滿麵。她應該早點賺錢帶姥姥去看病,早點去,是不是就不會失去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


    跟著郭校長回到夥房,她再不讓他做任何家務。


    熬藥她來,添柴火她來,到最後,就連郭校長的飯也是她做的。


    一老一少,兩人坐在燈光幽暗的夥房裏默默吃飯。


    吃到一半,明月忽然抬頭說:“我剛才不是因為昨夜受了委屈才哭。我是因為您……”


    郭校長的嘴裏塞了一口饃,他一邊嚼,一邊詫異地看著明月。


    因為他?


    明月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瞅著他,半晌,才說:“您像我的父親。”


    一個比她的親生父親更像父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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