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一夜過去,長安城中硝煙未滅。


    聖上披衣坐在禦書房的書案後頭,隱約被什麽動靜吵醒,嚇了一跳。


    他醒來,才發現是金公公端上了新茶,這一夜他不知道已經換了多少遍茶水了。


    再看下首,一眾大臣們大部分都有年紀了,一夜未眠坐在禦書房,根本掌不住,這會兒都撐著頭昏昏欲睡。


    唯有商不換還算清醒,皺著眉頭端起茶來一抿,繼續看手中的文書。


    那大約是宮外傳進來的消息。


    眼光餘光朝上首一掃,他才發現聖上已經醒了,“聖上醒了?好在昨夜尚無大礙,聖上可以回宮歇一歇。諸位大人年邁,不如在宮中安排一個地方讓他們休息休息?”


    一眾大臣漸漸醒來,聽見商不換這話莫名感動。


    殺人不過頭點地,讓他們這些老頭子坐了一夜硬板凳在這不能睡覺,隻怕還沒被叛軍殺死,自己先撐不住了。


    “大公子,外頭情形如何了?”


    “尚可,虎騎營和龍騎營的兵力加起來,雖敵不過嶽家軍,堪堪能遏製。昨夜血戰一夜之後,今日兩軍據地以守,隔空對峙,此刻已經停戰。”


    “停戰?”


    聖上一驚,“怎麽會停戰呢?打了一晚上,沒分出個勝負嗎?”


    商不換笑了笑,對聖上的外行話倒不驚訝,“聖上可知,昨夜一戰死了多少人麽?不算城中奔逃被誤傷的百姓,也不算被流寇侵襲的府第,隻說柳將軍上報的虎騎營一營的損傷,便是五千人。”


    他緩緩站起來,語氣不自覺冰冷,“五千人是什麽概念?若把他們的屍首堆成一堆,不用雲梯就能爬上長安的城牆。再加上嶽家軍和尚未報來的龍騎營,昨夜死傷一萬餘是至少的。臣現在擔心的不是打不過叛軍,而是這麽多屍首堆在城中,眼下天氣一日熱似一日,若瘟疫爆發如何是好?”


    他口中的描述,讓一眾清晨剛起的人頓時沒了胃口。


    不但沒胃口,甚至想吐。


    此刻熟悉的繁華長安街,果然屍首如山,血流成河麽?


    連昨夜剛從宮外來的大臣們,都有些難以想象那樣的畫麵。


    他們自出生以來,就沒有見過長安城有戰亂,上回街頭被毒死十餘將士,已經是所見的最恐怖的事了。


    聖上才端起的茶水,又慢慢放下了。


    平日聞來清香的氣味,今日隻覺得血腥濃重,還有腐屍的夾雜其間。


    “現在兩方對峙暫不相碰,已經是最好的局麵了。接下來要看的,就是哪方的兵馬會先到來。”


    “清平郡王和……”一個大臣看了聖上一眼,“和南邊的大軍應該會來得早一些吧?他們一路幾乎毫無阻攔,可匈奴的大軍卻是停在前方城池了。”


    當著聖上的麵,他不好直言太子殿下四個字,以免惹來災禍。


    聖上麵色不大好看。


    不管是哪方兵馬先到,他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商不換搖頭,“未必。北境沒有嶽家軍鎮守,匈奴大軍勢如破竹。嶽連錚勾結匈奴之事我雖無證據,心中卻洞明。不信諸位請看,匈奴大軍一旦到來,必定會幫著嶽家軍攻入宮城。”


    聖上驚道:“不行!絕不能讓匈奴大軍攻進宮城來!朕已經對不起先帝和大魏列祖列宗,絕不能讓江山落入匈奴人手中!”


    他寧願拱手讓位給那個被他殺死的親弟弟,那位太子殿下,也不能讓江山被匈奴鐵蹄踐踏。


    在家國大義麵前,聖上總算表現出了一絲君王該有的擔當,讓座下之人頗為欣慰。


    商不換道:“聖上,眼下暫時還沒有什麽事,您和諸位大臣還是抓緊時間休息吧。今夜,說不準又是一個不眠夜。”


    座下老臣渾身一顫,再在禦書房裏坐一夜,他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廢了。


    聖上點點頭,命金公公把諸位大臣安置下去,臨走又問商不換,“那你……”


    “臣會在這裏守著,以便應對宮外發生的事情。聖上且去休息吧,若發生不可控的大事,臣會讓金公公去知會的。”


    聖上看他熬紅了眼睛,想要讓他去休息,又怕朝中無人主事,隻能作罷離開。


    禦書房頓時隻剩了他一個人。


    他索性走到門外,春末夏初,清晨的風微涼。


    那風中有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之氣,像是從宮外傳來的。


    他站定片刻,朝身後的宮人道:“我去宮城城門上看看,若有事就請人到那裏找我。”


    才走到禦書房宮苑之外,便見熟悉的人影站在門外。


    是莊婉儀。


    “你可算出來了,我以為你打算在裏頭一直悶著,正打算進去找你。”


    “你什麽時候來的?昨夜在皇後的椒房宮中,歇得還好麽?”


    其實不用問,一看她紅著眼睛,便知道她歇不好。


    兩個人彼此對視,都是一臉憔悴,看著對方不由心疼,而後又笑了起來。


    “走吧,去宮城的城門上看看,宮外的奏報雖然詳盡,到底眼見為實。”


    不親眼看一看,他放心不下。


    兩人一同走到宮門處,禦林軍枕戈待旦,比他們想象的更加緊張,也更加恐慌。


    站在高高的宮城之下,他們才明白原因為何。


    宮門前的長街上,屍骨堆積,血流得整條長街都被染紅了。


    原來昨夜在這麽近的距離發生過廝殺,這些禦林軍得到了商不換的指使,鎮守宮城不必出去相助,隻能眼看著我軍和叛軍廝殺。


    一牆之隔,生死旦夕,這種感覺多麽無助。


    見到商不換來,禦林軍統領親自上前見禮,淩亂的胡茬,蓬鬆的頭發,都顯示著他昨夜的輾轉難眠。


    “辛苦了。”


    商不換嗓音微啞,淡淡一聲,那禦林軍統領眼眶含淚。


    雖然昨夜禦林軍除了看著廝殺,看著死亡,餘下的什麽都沒有做。


    但他知道,商不換所謂的辛苦是什麽。


    “大公子,您也辛苦了。”


    他抱拳一禮,商不換朝他點點頭,繼續朝前走。


    擦肩而過的瞬間,莊婉儀鼻頭微酸,感慨了一句,“大魏朝局腐壞至此,還是有忠良之人在的。”


    至少這些禦林軍的將士,值得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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