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漿沸騰起來,山洞亮了。


    猿啼之聲又起,白毛巨手再次伸展而去,迅捷縮回。


    紅色小獸鑽出洞穴,徐徐遠去……


    一切盡如昨日一般,默默行過。


    琅玡依然然睡臥,卻似有些不安,獨目之中仿佛帶著深深的詭異,有時默默沉思,有時凶戾恣肆。


    塵封倚著岩壁,見它這般陰晴不定,自知不可恣意招惹,裝作毫未察覺,返身埋頭於道法奧義之中。


    論及盤古神功,少年此時雖已跨過補心之境,然而此種境界卻多由風魔及奇陣“天地五行誅”所致。數年來的孜孜修為,較與補心之境實不過杯水車薪。其中功法義理,一如數年之前那般,僅能參悟十至六七,其餘不解之處,依然無跡可循。如此一來,道法修行便如縱馬歡歌一般,每當行到樂處,忽遇峻峰陡崖,隻能另辟蹊徑、再尋他途,處處不能歡暢。此種跡象初始還不明顯,然而日久天長,每當少年細細揣摩品味之時,諸般糾葛便如魚梗在喉,不吐不快。


    盤古功法本為世間最為高深之學,諸般義理囊括天地、包羅萬象,其中奧妙更加無窮無盡。少年生性堅韌,越是不可理悟之學越是孜孜求索,如此一來,他於功法義理本身反而有了更為深刻的領悟。而且少年時常浸潤在拈花閣中,所學甚廣,恰與盤古功法隱隱相合。較之前者,無上天書未免有失淺薄。然而作為考證之學,卻是最為合適不過。每當陷入困境之時,少年便將天書取來考證一番,由此增添幾分樂趣。然而對於兩者的領悟,卻均有不等的進展。


    少年生性堅毅,處身這所山腹之中,雖然心生惴惴,卻不覺得寂寞難耐。其實修習任何一門神通,均如攀登奇峰峻嶺一般,每當開出嶄新的路徑,便如闖出一片嶄新的天地,自此柳暗花明、其樂無窮。這處炎窟本是天地間最為奇妙的境地之一,盤古功法更是收納天地靈氣的至強至霸之學。數月之後,他於天書修為已由太玄上境第三層跨入第五層次……


    琅玡終日沉睡,從不言語。然而每到深夜,碩大的獨目總是癡癡盯著少年胸口旋轉的紅芒,異樣的神采漸漸在獨目之中交替變換……


    ********


    “少年人,你願意如此小犬與你一起長沒於此麽?”滾滾熱浪中,琅玡忽然撐開惺忪的獨目,冷冷而道。


    少年瞥過笨笨一眼——半年以來,笨笨一直這般鬱鬱不樂——微微怔住:果真要它伴著自己埋沒於這處不見天日的山腹麽……笨笨如此可愛,如此無辜……洞府之外,至少有位女孩願意收留它吧?


    少年心中忽然掀起莫名的抖動:“你能網開一麵,送它出洞麽?”


    “有何不可?它非人類,不應沒於此處。然而它卻由你帶入,想它脫出牢籠,你當付出巨大的代價!”


    “何種代價?”少年微微皺眉。


    琅玡一聲冷笑,卻不言語。


    “有何可笑?”少年顯出幾分薄怒。


    “你若主動跳入麵前炎窟,化為烈焰之魂,供我永生,我便將它送出。”琅玡冷聲調侃,獨目緊緊盯著少年雙眼。


    少年輕輕起身,默默注視著蒸騰的炎窟。


    紅褐色的炎窟之中,炙白的火龍正在左右蒸騰。不經意間,一顆拳頭大小的岩塊自百丈洞頂直直墜下,尚未接近潭麵,便已化作血玉般的岩滴飄落而下。岩滴背後,拖著一條淡淡的白尾,伴著它慢慢縮小,直至消散……


    “也罷,我答應你便是。”少年沉吟良久,一聲輕歎。


    琅玡微微怔住,獨目之中散射著異樣的光芒。


    “九年了,你伴我走過很多地方,更受過很多苦……如今,你終於可以自由了,出去吧,出去尋找一個新主人,過自己的生活……”少年攬住笨笨,喃喃自語。


    笨笨緊緊靠在少年懷中,溫潤的小舌在他的手臂上輕輕舔拭,左右摩挲……


    默默無聲中,琅玡竟也背過頭去……


    少年驀然鬆開笨笨,卸下無鋒,放於笨笨身側;麵向赤紅的岩壁,慢慢跪下,緩緩叩頭。


    摯誠的祈禱,可是正對著快樂過的百裏山林麽?


    “還望你能遵守諾言。”少年忽然站起身來,一聲低喝,蕭索的身影化作一道優美的弧線,向著縹緲的烈焰直撲過去……


    火影蒸騰中,一道塵灰色的光芒自琅玡口中盤旋而出,輕輕裹住少年少年,伴著他緩緩沉入翻滾的岩漿之中……


    ********


    無際的黑暗終於自少年眼前緩緩退去,耀目的炙白再次晃動起來。劇烈跳動的眼瞼,終於在忐忑中睜開。少年輕輕抬頭,周身上下竟然裹在紅褐色的熔岩之中,仿佛身著量體定做石甲一般。微微扭動,薄薄的石鎧便在“咯吱”聲中緩緩脫落。熱風襲來,拖起斑斑石屑墜入湧動的岩窟之中,消失不見。


    “是你救了我?”少年望向琅玡,深深皺眉。


    “不是,救你的隻是你自己”。琅玡沉默良久,悠悠而道。


    少年坐起身來,沉聲不語。一道跳動的流光卻自琅玡背上騰躍而起,縱入少年懷中。少年一聲輕呼,濕涼的小舌已經緊緊貼上少年勃頸。少年伸出單臂,攏住這團跳動的流光。


    不過半日,跳躍的光芒居然平添幾分重量,周身幾處暗淡的黑色的毛發,已經全部隱去不見,盡皆換作耀目的金色。憨頑的麵孔,隱約之中透射出數分凶悍之意。漫不經意間,幾絲淡淡的紅芒竟在靈動的眼眸中忽隱忽現。伴著炎窟對岸緩緩騰起的噪雜鬧之聲,紫金色的雙耳輕輕抖動……


    傳說中的赤麵金獒,也正是這般模樣麽?


    少年端詳著笨笨,轉頭掃向琅玡,嘴角微微抖動。


    “這隻笨犬,頑劣無味。在你昏睡期間,我不過對其略施懲罰。”琅玡依然高昂巨首,款款而道。


    “我代笨笨謝過你了。”


    琅玡一聲輕哼。


    炎窟之畔,傳來良久的沉默。


    “收拾一番,我這便將你送出生死之門。”緩緩消退的熱意中,傳出一聲厚重的喘息。


    “你要放過我?”微微湧動的血液沸騰起來。


    “我已經說過,救你的隻是你自己。”琅玡忽然抬起頭來,瞥向炎窟上空那尊紅褐色的屍骸,一聲長歎,“此人便是萬木!”


    那具屍骸,便是萬木前輩的屍身麽?


    既是本門前人,理當叩拜一番,何況又曾習得他所創下的幽冥夕照——少年伏下身子,麵向火紅色的屍骸,誠摯叩拜。


    無聲之中,火紅色的屍骸竟在百丈高空擺動數下,緩緩飄落在少年麵前。少年伸出手去,直欲拔下穿胸而過的碧青長劍。然而當他方才碰上劍柄,長劍砰然碎裂。自腦門開始,紅褐色的熔岩開始消融,隱去……


    斑駁的白骨裸露出來。森森白骨上,竟然鐫刻著深深的文字!


    熟識的文字伴隨熔岩的隱去在少年眼前緩緩延伸。頭顱,胸腹,四肢……


    不久,熔岩盡逝,一尊幹枯的屍骸靜坐在少年麵前。狂傲的筆鋒,潦草的筆法,陰森的白骨,似乎承載著滔天的恨意!微微開啟的下顎,仿佛依然散發出彌留之際的沙啞之音。空洞的眼眶,直直凝視著洞頂的岩壁——它在暢懷悠悠歲月、壯美山河,還是在譜寫生命的詛咒?


    少年牢牢注視著這尊亙古未聞的詭異物事,愕然當場——匪夷所思的文字,居然覆滿屍骸前身;個別圓滑凸凹、不易刻寫之處,也已清晰的顯露出鋒刃修飾過的印跡。


    文筆之中,更加負載著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挺立片刻,幹涸的屍骸忽然一聲低吟,緩緩散落,轉而在少年麵前攏做一團。


    少年靜坐良久,捧起這堆枯骨,望向琅玡。


    琅玡高昂巨首,狀似無睹。


    少年一聲輕歎,雙手揮動。散亂的枯骨飄忽之間飛入灼熱的岩窟之中,翻騰數下,終於葬身於浩瀚的天地之間。


    少年伏下身子,朝向騰躍的岩流,再次叩拜。


    炎窟之中,隱約傳出一聲悠遠的喘息。


    “這便走吧。”琅玡一聲長歎,低聲催促。


    少年站起身來,微微回首:“門中長者曾有所言,萬木前輩曾從生死門中帶出一段紅綾,上書此間有種上古奇花,喚作遊子之吟,不知何處可以尋得?”


    “嘿嘿……紅綾麽?”琅玡突然一聲怪笑,“生死門中奇花異草不在少數,此種奇花我卻從未聽聞;而且萬木所過之處與你一般寸草不生,如何遇到如此奇花?”


    “是麽?”少年眉目抖動。


    “何須騙你……”琅玡巨目圓睜,“無論如何,你當謹記,生死之門本是當今天地最大的隱密之一。倘若世人得知其中真相,必將徒增冤靈。你若有所泄漏,我會令你永不超生!”


    “晚輩永誌不忘……隻是生死之門既然如此絕世,卻不知造於何人之手?”


    “生死之門,生死之門麽,隻與……盤古帶著莫大關聯。”


    “我是盤古的弟子。”少年暗暗忖道,始終沒有說出口去……


    ********


    紫塵山南,兩丈高台,五位峰主肅容端坐。


    五人身前,佇立著此次盛事碩果僅存的七名弟子。落日的餘輝拉長了七人的影子,更將他們掩映在佛影幻境之中……


    千頃平台邊緣忽然顯出一陣急劇的轟動。擁擠的人流忽如巨浪湧過一般破開一條大道。大道中央,紫金腦袋、金黃身子的小犬騰躍而行,衣衫襤褸的少年緩緩相隨……


    高台正中,傳出三聲驚喜地高呼。更有一雙孤傲的麵孔冷冷地注視著緩緩走近的少年。冰冷的眼眸中,負載著些許怨恨,些許欣喜,些許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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