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老人沉吟良久,緩緩趨至塵封身前,顫聲而道:“掌門真人言下的兩條道路,你意如何?要知那生死之門,神秘莫測,詭異無比。以我之見,既然天眼鬼石落戶人家注定命途坎坷、生路艱難,還不如廢去一身所學,從此問情紫塵山水之中,不事江湖、頤養天年,也便沒有坎坷,豈不好麽?”


    少年默默聆聽。


    自今日起,終此一生都將成為他人的拖累麽?倘若如此苟活一世,生之何趣?更要累及諸位長輩,於心何安?果真如此,還不如隨著琳兒亡命天涯……


    人生一世,不過草木一春。世間生靈,終歸難逃一死。既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何須躲避?不如拚死一搏,或能感動天地。倘若上蒼無眼,死則死爾,又何必拖累他人!


    念及此處,塵封叩首言道:“段師叔祖眷顧之恩,弟子銘記於心。風月師祖也曾告誡弟子,天眼鬼石落戶人家的命運應當不可就此終止。師叔祖盡可放心,塵封必將活著步出生死之門便是。”當下痛哭涕零,叩拜不止。


    鑄劍老人聞言長歎,搖頭不語。


    淩霄真人怔立良久,悚然動容:“不錯!生為男兒,理當如此!寧可屹立而沒,也不必苟活於世……既然如此,我等便送你前往生死之門,希望你能絕處逢生。”言及此處,堅毅果敢的老人忽然顯出幾分落寞之色。


    良久之後,淩霄真人緩緩取出一方淡紫色的玉牌。玉牌手掌大小,晶瑩剔透,暗影之中,紫霧憧憧,雍容恬淡,典雅不凡。正麵刻著四個篆體大字“紫塵禦令”,字體莊重嚴謹,凜凜生威,卻又不乏寧靜祥和之意;四圍聚以靈禽異獸,祥瑞蒸騰。背麵刻以五座聳入天際的奇峰,雲生霧卷,恍若仙境;周身綴著名山大川、瀚海湖泊,時斷時續,渾然相連——隻此一方玉牌,幾已囊括八荒萬物,更似雄視六合天地。


    如此玉牌,便是紫塵掌門信物。它雖貌紫玉,卻非世間玉質,本是天界造出紫塵靈山之時在紫塵地氣中心發掘的紫色玉英,因其頗具靈性,便讓天界巧匠精心雕琢,匯其精華化為這方令牌。據說五大靈山掌門手中各有一方如此玉牌,而且均是出於當地地氣中心,隻是顏色各異。更有傳聞,五大靈山名稱的由來實與各自山中發現的玉塊幹係甚密……


    淩霄真人輕輕摩挲著玉牌,緩緩抬起右掌,一道紫蘊自玉牌表麵奔湧而過,紫色玉牌頃刻光芒四射、氣蘊蒸騰,恍若仙家寶物。片刻之後,真人一聲大喝,“紫塵禦令”四個深紫色的篆體字影自玉牌正中騰躍而出,呼嘯聲中由小變大,轉瞬之間便與殿門一般大小,而且光彩奪目,不可鄙視。淩霄真人隨之袍袖輕拂,四個大字攜著滾滾風雷之聲衝出大殿,直奔天際而去。


    片刻之後,紫霄殿外泛起一聲驚天巨響,隨之一陣地動山搖,綿延不絕,良久不息。


    風止聲歇之後,淩霄真人忽然麵色煞白,癱坐在身側高椅之上,慘然笑道:“流雲掌門早於千年之前將生死之門封入百丈地底,方才被我全力祭出。我等這便去吧……”


    ********


    豔陽如舊,微風如昔。


    紫煙湖畔數裏開外,驟然隆起一座數十丈高的小山。山體渾圓形狀,並不高峻,更無雜草林木,遠遠望去,恍若山麓之中一座碩大的墳塚,陰森詭異。氣韻蒸騰之下,雄渾桀驁之氣自其周身奔湧而出,遮天蔽日。


    山體坐南麵北,北麵陰暗潮濕之處,開著一方兩丈高的石門,石門深黑顏色,毫無光澤,恍若黑夜一角雕砌而成。細細審視,其上竟然結著暗黑色的苔蘚,櫛次鱗比,怪異醜陋;更有無法稱道的紫黑藤蘿,縱橫盤曲,仿佛九幽之淵生生扯出的劇毒玄蛇,猙獰恐怖。隻是此刻,這類黑苔紫藤,已經受不得天地間的陽光,正在焦枯死去,由此更增幾分醜陋。


    石門兩側,分別蹲著一座半丈高的石獸。兩獸一般模樣,一般大小,頭頂獨目,生有三足,通體棱角遍布,恍若身披奇峰峻嶺——與前日紫煙湖畔所現奇獸當屬同類,隻是沒有那般大小。雖是死物,卻也凜凜生威。東側石獸,質成白色,橫臥門下,三腿盤曲伏地,獨目半開半合,頭顱微微仰起,巨嘴噙著尾梢,通體恬淡溫和,仿佛正在安臥養神。西側石獸,卻成赤紅顏色,正身挺立,獨目圓睜,頭顱高昂,巨嘴怒張,長尾直豎,眼眶之中竟似布滿紫紅血絲,嘴角邊緣更似帶著殷紅的血滴,猙獰無籌。


    石門上方,刻著四個盤曲大字,更可稱之圖案,筆跡亙古蒼涼,古樸自然,不帶絲毫修飾裝點之意,更有點滴嬌柔奢華之氣。當先一字,呈豎長形狀,鮮活靈動,生機盎然,狀如一隻正在跳躍的生命。凝神片刻,心底便已騰起勃勃生意。其後一字,僅其外形,隻不過將前者倒立而置,然而如此一番顛倒,意境居然截然相反,仿佛方才那隻跳躍的生命已經嘎然而止。稍稍注目,隻令人記起一生中悲涼暗淡之處,不禁黯然淚下、抱頭痛哭,更覺得生之無味,不若早歸黃土,以求解脫。再後那字,筆走龍蛇,盤曲環繞,察覺不到點滴喜怒哀樂之意。最後一字,竟是一張生動的大口,其中尖壓利齒縱橫交錯,卻又含而不露,更似帶著淡淡笑意。


    毋須多言,如此圖案便是“生、死、之、門”四字。雖然稍顯拙劣,然而繪聲繪色、絕妙傳神,卻不知勝出當今文字多少,而且不重變化,盡顯蒼涼古樸之美,耐人回味。


    豈料四字通體看來,居然另是一副模樣——非但毫無生機,而且死意盎然——“生死”二字攏在一處,滿腔“生”意仿佛已被生生抹去。綿延不絕的生命氣息,竟然盡數聚攏到“死”字之上,直令後者如虎添翼,倍加醒目。何況四字鮮紅欲滴,恍若凝固的鮮血一般,隱約之間更會嗅到淡淡的血腥之氣,仿佛千百年前的鮮血已經鮮活起來,正自緩緩流動……


    仰望著墓塚一般的山體,塵封陷入沉思之中。


    四個蒼涼古樸卻又鮮活猙獰的文字,居然讓他生出些許似曾相識之意。然而若將平生細細回味一番,卻又想象不起曾經何時有過接觸。如此奇妙的感覺,仿佛源於前世,更似來自靈魂深處,飄飄忽忽,不可琢磨。倘若竭力想去,腦袋一陣疼痛,恰似一道無形之幕將它故意遮掩一般。索性不再去想,然而無論如何都驅趕不去那隱隱地熟識之意。


    倔強的少年,自從紫霄殿上的判決下達之後,終於長出一口大氣,居然毫無窮途末路之感,仿佛令人聞名喪膽的生死之門不過一道從未步入的生命之旅。直至對視著迥異非常的門戶,少年忽然覺得生死門中必定非同小可。雖然依舊麵無懼色,心底卻已萌生出深深的懼意。


    淩霄真人注目良久,沉聲而道:“生死之門,既言生死,一經步入,不可回頭。唯有尋得出口,否則永困其中。門口四字,據說是上古文字,百萬年前便已消亡。四字以及門前石獸,多年來依然如故,曆代掌門費盡心力試圖對其稍加改動,卻未變化分毫。兩隻石獸,與紫煙湖中那隻確屬同類。然而古今典籍從未記載,不知如何稱呼,更不知是吉是凶。僅從兩者麵目看來,仿佛一者主生,一者主死……”


    言語之際,淩霄真人微微拈個法訣,晶瑩剔透的掌門玉牌脫手而出,飛旋遊走,瞬間飄然於石門上空。稍稍浮動片刻,玉牌在飛旋中緩緩伸展,不久便已化作一丈方圓。倏忽之間,玄紫色的光柱恰自其中直直垂下,盡將兩隻石獸囊括其中。


    兩道蒼涼的嘶吼之聲自百丈地底橫空出世,左右激蕩。一者如笑,聞之欲歌;一者似哭,聞之欲泣。吼聲過後,呆板的石獸瞬間鮮活靈動,一白、一紅兩道虛影分別騰空而起,縱橫盤旋之間直向玉牌疾撲而去,頃刻沒入其中。淡紫色的玉牌頓時七彩流光,聖潔非凡,“紫塵禦令”四字更是光芒四射、直破蒼穹。淡淡的薄霧憑空而起,緩緩將玉牌包括起來。


    雲開霧散,白、紅兩道獸影自玉牌正中騰躍而出,嘶鳴吼叫聲中分別朝著“生、死”二字飛舞而去,漸漸隱入。


    “生、死、之、門”四個赤紅欲滴的古字瞬間耀眼奪目、閃動不休,默默騰躍一陣之後,漆黑的石門仿佛已被生生化去,驟然消失。門後顯出一方幽深的石洞,竟與石門一般幽暗。淒寒的陰風自洞中奔湧而出,微微的腥臭之氣遊蕩在山林之間,紫煙湖畔沉浸在濃重的死意之中……


    淩霄真人俯首長歎:“你若後悔,此刻為時不晚。倘若步入門洞,便永無回頭之路!”


    塵封注視著幽暗的石洞,緩緩邁近洞口,隨之轉過身來,默默地掃過聲色各異的一幹人眾,雙膝跪地,連連叩頭。


    片刻之後,少年站起身來,凝望著蒼茫的紫塵山林。


    長空如碧,萬裏無雲。


    是暫時的別離,還是永久的舍棄?


    也罷!即使是永生的訣別,也絕不可以成為他人的拖累!


    自我寬慰之時,密林深處閃出一道嬌小的身影,急奔而來。奔至近前,女孩微微咬牙、幽怨而道:“生死門中詭異無比,可能縱橫盤曲,將不知多少門戶。笨笨隨著你吧,赤麵金獒絕非世間尋常生靈,如今雖未成年,卻也自有一番威勢。有它伴你身側,也多一份生機。”女孩遞出笨笨,隨之狠狠掃過塵封一眼,黯然不語。


    少年心神驚悸,直欲抬手拂去女孩腦門的汗滴,卻似不敢正眼瞧向女孩,怔立片刻,緩緩接過笨笨,毅然消失在幽暗之中。


    詭異的生死門外,彌漫著數聲哀婉地歎息;更有一串晶瑩的淚滴,朦朧之中映著“生死之門”四個猩紅的上古文字,緩緩遊走而下……


    ********


    是夜,拈花峰上。


    “柏雲,你可知今日我為何對你那般阻攔?”


    “師伯之意,實不願弟子介入諸老紛爭。”


    “不錯!你座下小徒,智勇兼備,確是難得之才,我也對他另眼相看。隻是白虎祠與他糾葛甚深,萬法堂又是權欲熏心、氣量狹小之輩。塵封年紀雖輕,卻於山門有功,不知勝出同輩多少,自然早已招致兩人忌恨。因此對於今日裁決,此前本已注定。即使你極力勸諫,同樣有功無果,反而令你白白深陷其中,給二人以口實。”


    “師伯眷顧之恩,弟子深為感激。”


    “這倒不必。拈花閣中,除去風月師弟,便屬你最為睿智。風月師弟多年來不喜俗務,更與你等有所疏遠。然而論及機敏才智,即使是我也望塵莫及。唉!卻不知為何行此荒唐之舉……他此番離去,恰如萬法、白虎所願,卻是我紫塵一大損失。拈花閣為本門重地,不可一日無主。然而閣中長老均已不願過問屑事,我已有心讓你代理閣主一職。”


    “弟子何德何能,怎可擔此重任?”


    “你休要推辭!紫塵你這一輩,位數雖重,然而堪當大任之人,卻也寥寥,無論如何你都占的一席,而且論及修行,你應已步入太虛聖境第二層次,幾不下於我之當年……此事我自會安排,你倒不必掛心,隻需做好準備便是!”


    “弟子如今隻是擔心塵封他……”


    “眾所周知,生死門中艱險重重,危機四伏。自它現世至今,送入門中的弟子多達千百,其中不乏修為超絕之輩,卻盡數湮沒其中。何況塵封修習天書也不過數月之久,更無生還之望……你將登上代理閣主一職,更將成為紫塵要員,應當放眼天下,不可繼續囿於此類兒女情長之中。如今滄海橫流、群雄逐鹿,紫塵靈山不但要坐鎮中原,更要問鼎天下。兵事、萬法二老目光短淺、權欲熏心,鑄劍峰上生性剛烈,卻懷婦人之仁,如此三人盡皆不足共謀大事……將來定有更多事務要依仗於你,你可不要令我失望……”


    “師伯眷顧,弟子萬死不辭!”


    ********


    數日之後,門中長老竭力推薦,鑄劍老人據理力爭,青柏雲終於力排眾議,擔當起拈花閣代理閣主一席。


    如此一段波瀾起伏的插曲之後,稍稍中斷的紫塵盛事,依然重續前緣。


    步入生死門中的少年,漸漸成為同門飯後茶餘的談資。一兩聲歎息之後,他那坎坷起伏的命運,已被劃上永久的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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