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代表省委組織部找我談話,已經是年過後兩個月了。


    三月底四月初的世界,鶯飛草長。觸眼都是一片綠油油的春天,牽牛花在牆角瘋狂的開放。屋外桃樹上的桃子,有幾顆似乎能入口了。


    我站在老屋的院子裏,看著不遠處挖掘機在瘋狂的轟鳴。


    這條街在今天就要拆完,半年或者一年之後,這裏將是一個高端的商業中心。


    我奉我娘的命令,來看老屋最後一眼。


    這條街上,我外公開過五家生藥鋪,當年衡嶽府的藥材,有一大半是從這條街上走出去的。我外公的祖輩都生活在這條街上,即便我,也在這裏長到二十多歲才離開。


    這條街上的人,大家都互相熟悉。誰家有什麽好吃的,誰家老公與老婆吵架打起來了,誰家媳婦生了個男孩,都會在幾分鍾裏傳得家喻戶曉。


    我看著一排排的老屋在挖掘機巨大的挖鬥下轟然倒塌,看著騰起來的一陣陣灰塵,心裏不禁漫上來一絲傷感。


    衡嶽市很大,這裏才是我的故土。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根深蒂固地認為,出了這條街,我算不得衡嶽市人。我在大學畢業後回到這條小街,我以為我自從走不出這條小街了。誰知道命運兜兜轉轉,我從這裏出去,慢慢成長為一棵大樹,卻在一場看不見的陰風淫雨裏,一切歸於沉寂。


    就在我感概萬千的時候,端木的電話來了。


    他指示我去衡嶽市委組織部,說他在哪裏等我。問我什麽時候能到。


    我看一下表,估算了一下距離。直接答複他說:“十五分鍾。”


    剛走出小街,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回頭看去,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在一片漫天的煙塵裏已成廢墟。心裏無來由的一痛,眼眶便濕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我的老屋,再也找不到憑吊往事的地方。仿佛過去的一切,都埋在了這一片廢墟裏了。


    衡嶽市委組織部會議室裏坐了三個人。兩個是省委來的,端木和梅華。一個我不認識的,顯得很年輕。


    我一進去,端木隻是頷首微笑,梅華卻站起身,朝我伸過來手介紹年輕人說:“衡嶽市委組織部幹部處的,小寧,寧靜。”


    我一聽差點笑出來,好好的小夥子,怎麽取了個女人的名字。男人就要舞刀弄槍的,那麽安靜像個女孩子,脂粉氣濃,不好。


    再去打量叫寧靜的小夥子,果然眉清目秀的,像極了女孩子。


    考察談話正式開始,一切例行公事。


    按理來說,端木下來,市委組織部最低也得派個副部長級的作陪。可是眼前的情況卻是一個領導都沒有,更何況黃山部長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掉到了水裏。


    談話人的級別越高,上級安排的職位就越高。如果僅僅是普通組織幹部談話,級別不會高到哪裏去。


    端木說話聲音不高,但句句落在我心坎上。


    根據省委組織部考察,報省委領導審核,結合地方黨委意見,決定任命陳風為衡嶽市信訪局副局長。


    這不亞於晴天霹靂,我所有的美好在刹那間土崩瓦解。


    衡嶽市信訪局副局長?閑職,閑得蛋痛的一個部門,閑得牙慌的一個官位。


    我終究在省裏幹部大門口被打趴下了,與全班二十九個同學比,我是最慘的一個了。據說連鄧涵原都去了省裏。隻有我一個人,在地方政府裏,而且還是個說出去丟人的一個單位。


    我一聲不響地閉目假寐,仿佛眼前的三個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端木他們也不開口了,我耳朵裏隻聽到他們斷斷續續不耐煩的喝茶聲。


    一支煙工夫過後,我張開眼,環視他們一眼,滿臉微笑地表示感謝:“謝謝組織!”


    說完這句話後,我起身揚長而去。


    端木在我身後叫了我幾聲,我裝作沒聽見一樣,徑直出了市委組織部大門,上車就走。


    我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我暗暗地想。


    心越來越痛,手腳因為激動也開始哆嗦。


    老子現在算是有背景的人,為什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我想不通啊!


    難道我老丈人黃山是我的攔路虎?難道徐孟達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難道林副省長隻是在逗我開心?


    早知如此,當初林副省長讓我去省公安廳,我就不應該猶豫!


    一個地方的信訪局副局長,狗屁都不是。


    信訪局局長一般是市政府副秘書長兼任,市政府副秘書長在官員序列裏也算不得一個屁,何況我還隻是個信訪局副局長。這個位子比起我在春山縣,還差了好多!


    車上了外環路,我加大油門,雙眼直愣愣的看著前方,一個勁瘋跑。


    跑完整個外環路,我頹喪地將車停在路邊,下了車摸出一支煙來,默默地吸煙。


    我現在的腦子裏一片混沌,我不知道下步我該走向何處。


    漫長而揪心的等待,等來的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我不但失望,而且特別傷心。


    手機響起來,是端木打來的,說他下午要回省裏,有幾句話要給我當麵說說。


    我懶散地說:“就在電話裏說吧。”


    端木沉吟一會說:“是孟達讓我帶來的幾句話。”


    我心頭火起,大聲說:“就算是陳省長的話,電話裏也可以說得清楚吧?”


    端木掛了電話,我氣惱地將手機扔到車座椅上,看著遠處一片繁忙的工地,腦袋一片空白了。


    衡嶽市在加緊造城,原來的老城區越來越滿足不了城市的發展需要了。十年前規劃的一條外環路,現在似乎已經變成了內環。路邊不停矗立起來的高樓,將這座城市劃成了兩個世界。


    外環路裏麵的老城區處處破敗,但人氣鼎盛。外環路外的新城富麗堂皇,卻人煙稀少,處處顯得無比的蕭條。


    我一點也不奇怪這種變化,小時候留在心底的城市模樣如今已經很難找到它過去的麵貌。這是個全國造城的時代!每個地方不論大小,都在造著或大或小的新城。似乎不去造城,地方的領導就沒能力一般。


    手機再次尖利地響起來,我回到車裏,一看還是端木的電話,不耐煩地說:“端木處長,你要是覺得說話不清楚,給我發個短信息也可以。”


    端木在電話裏嘿嘿地笑,說:“沉不住氣了吧?”


    我冷笑著說:“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是有原則的人,不會計較個人得失。”


    “你就繼續去騙鬼吧。”端木直言不諱地取笑我說:“孟達早就猜到了你的這種狀態,所以叫我帶幾句話來,不願聽拉倒。”


    “你說,我聽。”我滿不在乎地說。


    “我不說,我要當麵給你說。這是孟達交代的事,我必須辦好。你要不聽,我也就不說了,回去把話還給孟達就是。”端木好像有點不高興了,說話的口氣顯得一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樣子。


    我歎口氣說:“好吧,你在哪?我去找你。”


    “不,你在哪,我去找你。”


    “這是衡嶽市,你熟嗎?”我譏諷著他說:“我可不想等到頭發白了還見不著你的影子。”


    端木冷笑道:“衡嶽市再大,也是中部省管的地方。我端木不是衡嶽市人,但在中部省這塊土地上,自信還不會迷路。”


    我隻好告訴他我在外環路上,抬眼看到一個標誌性的建築,說了具體方位。


    端木在十多分鍾的時間就趕過來了,車子停在我的車後麵,隻有他一個人下車,徑直朝我走來。


    我看到他後,臉上漾起一絲微笑說:“對不起,端木處長,讓你麻煩了。”


    端木黑著臉,怒視著我說:“沉不住氣的人,能幹大事嗎?”


    我心裏發虛,趕緊換了一副笑臉說:“處長,我小地方的人,境界不會太高埃”


    這句話似乎落在端木的心坎上,他滿意地笑了,朝我伸出一隻手來說:“給支煙抽。”


    端木和徐孟達他們都不抽煙,這個事實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看不起自己。但凡官做得大的,和錢多的人,他們都不抽煙。有人甚至說,抽煙的人都是窮人,沒素質的人。


    可是我知道,我們開國的老大,每天是煙不離手的。


    端木將煙點著了,居然美滋滋地抽了一口說:“好煙!”


    我忍不住笑起來,隻有人說好酒的,還沒看到有人讚歎好煙的。


    “徐哥有什麽話要你帶給我?”我忍不住地問。


    “想聽了?”端木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將眼光投向遠處說:“衡嶽市這座城,果然不同凡響。”


    我被他的話搞得雲裏霧裏,難道徐孟達的話與這座城市有關?


    “孟達讓我告訴你,去信訪局隻是萬裏長征第一步。隻有跨出去這一步,才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我摸不著頭腦問:“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


    “如果你一下就懂了,還需要我來囉裏囉嗦嗎?”


    “你的意思是,徐哥在下一盤棋?”我沒有底氣地問:“我現在就是他手裏的一顆棋子?”


    “你怎麽不說自己是一副牌呢?一顆棋子,要是沒其他幫手,最終會死無葬身之地。而一副牌,隻要底牌在自己手裏,誰敢不顧忌?”


    我苦笑著說:“端木處長,我是棋子也好,牌也好,我明白我隻有一個任務,就是衝鋒陷陣。”


    端木拍拍我的肩膀說:“其實你比誰都明白!我要走了,直接回省裏複命了。你這裏是最後一個落實,落實了你,幹訓班的事偃旗息鼓了。”


    送走了端木,我回味著他話裏的意思,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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