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決定第一個座談會就在蘇西鎮開。


    月白按我們的要求組織全鎮農民代表,就等著我們一行人去開會。


    跟農民開會,沒必要講究會場的嚴肅,農民也不會按規矩來。最好的辦法,搞點瓜子花生香煙之類的東西,是最好的選擇。


    月白長期在基層工作,深知農民兄弟的習慣。因此我們進去會場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地的瓜子殼以及劈啪作響的磕瓜子的聲音。


    屋裏煙霧繚繞,夾雜著汗味以及說不出來的味道,將一個寬大的會議室,弄得烏煙瘴氣。


    既然是調研座談,就沒必要弄得很正式。盡管空氣不好,但會場的氛圍我還是很滿意。這樣熟悉的場景,我經曆過無數次。


    我掃視著滿屋子的人,鎮幹部除了月白外,其他一個也不能參與進來。農民兄弟的防範心理很強,人多的時候,他們不會說真話。特別在鎮幹部麵前,這些老爺是現管著他們的,他們不會再外人麵前得罪他們,以免人走後被穿小鞋。


    我的眼光看到趙德全也坐在其中,再看他旁邊的人,居然發現了孫德茂和錢有餘。


    我就想笑,這幾個人,都不是農民的身份了,怎麽還來參加這個座談會?


    我笑著問:“老趙,你來幹嘛?”


    趙德全嘻嘻地笑著說:“開會啊。”


    “你開什麽會?”


    “你們開什麽會,我就開什麽會咯。”趙德全說得無比認真,他收斂了笑,臉上嚴肅而真誠。


    我丟開他,又去問孫德茂。


    孫德茂的回答與趙德全如出一撤,仿佛他們事先商量好了一樣,連說話的口氣和神態幾乎都一模一樣。


    我知道再問錢有餘,得出的答案不會有意外。於是轉過頭去看月白,希望她能給我一個解釋。


    在我知道的看來,趙德全他們現在都買了戶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民了。不是農民,參加農民代表座談會,豈不是嘀笑皆非?


    月白淺淺地笑,低聲對我說:“他們不是我邀請的,是硬要來的。”


    我心裏掠過一絲不快,你月白堂堂一個鎮委書記,還會被別人左右?隻要你不同意,他們進得來會場?


    老馬代表我們先講了一通話,無非是調研工作需要大家配合,希望大家暢所欲言,想什麽說什麽。


    老馬的話剛落,趙德全就站起身問:“領導,你們不是開玩笑吧?”


    趙德全的態度讓我惱火!誰都知道蘇西鎮過去是我的地盤,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敢給省裏下來的幹部提這樣的問題,就是不給我麵子!


    我黑著臉說:“老趙,你先坐好聽,不要多嘴。”


    趙德全嘿嘿的笑,他對我還是有顧忌的。過去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管誰在場,隻要他惹我不高興,我的殺手鐧就是抬腿就踢。為之趙德全的屁股不知道吃了我多少腳了。


    不過,我每次踢他屁股,趙德全都會顯得無比高興。在他看來,我踢他,是因為眼裏有他。是他的榮耀,是他與我親密的寫照。


    我的話多少起到了一點作用,趙德全笑嘻嘻的坐下去了。


    他剛坐下,隔壁的孫德茂又起身了。


    “領導,不收農業稅了,人頭稅還收不?”


    孫德茂的問題一般人不明白,隻有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才會有深刻的印象。


    所謂人頭稅,其實也是農業稅的一部分。大多數鄉村的農業稅,是按田畝和人數的多少來決定的,也就是說,人田過半是最基礎的方式。而所謂人田過半,就是田承擔一半的農業稅,人頭承擔一半。這樣一來,不管你有不有土地,隻要你頭上戴著的是農民的帽子,那麽一落地就要交稅了。


    我沒回答孫德茂問題的欲望,反而問他道:“老孫,你現在不是農民吧?”


    孫德茂趕緊陪著笑說:“我是啊,誰說我不是?我就是個農民嘛。”


    “這要看戶口本的。”我強調說:“當然,是不是農民不重要,隻要曾經做過農民,都有發言權。”


    眼看著座談會亂了,我幹脆直接點名發言。


    第一個被我要求發言的就是盤樹容。他是一個真正的農民,還是個村支書,最有發言權。


    盤樹容沒想到我第一個點了他的名,他哼唧了半天,話沒說出來一句,人又坐下了,訕訕地笑著說:“先讓別人說吧,我都不曉得說些什麽。”


    打了第一炮就是個啞炮,我心裏開始窩火。這在過去,根本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問題。我在做鎮長書記的時候,他們隻要見了我,就好像八十歲的老婆婆一般,絮絮叨叨根本停不下嘴。有時候我不想聽,攔也攔不住。即便你上廁所,他也會跟著去,站在門外邊繼續絮絮叨叨。


    我猜想,盤樹容沒話說,接下來就該錢有餘出場了。


    果然,我的想法剛冒出頭,錢有餘就站起了身。


    我朝他頷首微笑。錢有餘的兒子是第一批買了戶口出去的人,至於他,過去的戶口是沒動,要不他做不了村長。可是他一個村子的人,在修高速公路的時候把整個村子的地都征收了,沒有了地的農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民。恰好我搞蘇西鎮搬遷,需要城鎮戶口的充數,他一個月塘村的人,都被我送了城鎮戶口。


    這麽說來,錢有餘現在也不是農民。


    錢有餘是這一屋子人中最有錢的人,他名下有建築工程公司,業務據說做到了省外,又在蘇西鎮搞了全鎮最豪華的一家賓館,是個名正言順的有錢人。


    依他的身份來說,現在跟農民是八竿子打不著邊的。


    錢有餘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這老家夥給我惹禍了。


    “領導啊,你們搞這個調研,不會是糊弄我們吧?”


    我笑道:“怎麽可能?這可是省裏布置的任務。”


    錢有餘笑笑說:“過去是農民,農業稅壓得人直不起腰。一畝田收六百斤稻穀,交四百斤糧還不夠農業稅和提留款。好不容易不做農民了,現在又不要交稅了,你們領導又準備弄個什麽花樣?”


    我擺擺手說:“你不是農民了,這跟你就沒關係了。”


    錢有餘看我一眼說:“關係還是有的。比如我們月塘村,現在跟老鷹嘴村是結對子的村。月塘村沒有農業戶口了,老鷹嘴還有。問題是,我們這些沒田的人,這個政策就照顧不到我們了?這樣說來,我們又吃大虧了。”


    錢有餘的話音剛落,趙德全就附和上來了,一疊聲地說:“就是就是。我們老鷹嘴,一家派了一個城鎮戶口,這些戶口,把我們村的土地拿走了一半多。變了戶口又看不到實際的東西,除了戶口本上寫著不是農民了,實際上還要去土裏刨食。離開了土地,你叫我們這些人怎麽活?”


    我笑著說:“不是給大家都解決了做生意的問題了?”


    趙德全嘿嘿地笑,摸著頭說:“生意這東西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有些人家,全家認的字還不滿一籮筐,你叫人怎麽做?既然現在有新政策,我有個要求,我們村的人,都把戶口改回來,我們要做農民。”


    月白聽得不耐煩了,敲了敲桌子喊:“老趙,這是開會,不是你提要求的時候。”


    趙德全脖子一梗說:“書記,不能提要求,還開什麽會?”


    月白氣得臉發白,想發作,又不知說什麽好,氣得桌子底下的雙腿,微微地顫抖起來。


    我想去安慰她,無奈眾目睽睽,隻能作罷。


    關鍵時候,甘露開口說話了。


    漂亮女人說話,連鬼都要給三分麵子。何況這個漂亮女人還是來自省裏的幹部,因此在甘露一開口後,整個會議室裏都安靜下來。


    甘露說:“各位代表,我們這次調研,主要是為減輕農民負擔來的。我們的祖先都是農民,我們的國家過去就是個農業大國。農業是我們國家的立國之本。全國將近八億農民,每一個農民的背後,都有一本辛苦心酸的曆史。黨和國家下決心要改變農民兄弟的生存環境,這是我們農民兄弟的幸運。但政策不是拍腦袋做出來,一定要有具有說服力的數據。因此,這次派我們來,就是調查了解。我們解決不了大家提出來的問題,但我們可以把大家的意見反映上去,你們說,好不好?”


    甘露的話說得聲情並茂,而且有理有據。


    一邊的月白低聲說:“這個女幹部的水平真高。”


    我也低聲說:“人家是省裏的幹部,沒有水平能坐得住?”


    月白輕輕笑了笑,在麵前的本子上寫了一行字推到我麵前。


    我低頭一看,上麵寫著“你的辦公室我還保留著,要不要去看看?”


    我心裏一陣激動,人走茶涼的說法不對啊!我在心裏感歎著。


    “去1我在後麵寫了一個大大的字,遞給她。


    她抿嘴一笑,開始認真地聽甘露講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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