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車順著省道歡快地往前奔,一個小時後,我們拐上通往春山縣的縣道,道路陡地就窄了許多。


    這條路走的車不多,路中間隱隱約約兩道車轍,已經被一層薄冰蓋上,車輪一上去,滑溜溜的令人心驚膽寒。


    毛平裹著大衣,在後座呼呼大睡,間或傳來一陣抑揚頓挫的鼾聲,和著引擎的轟鳴,演奏成一曲五音不全的詠歎調。


    天色暗了下來,我打開車燈,沿著兩道車轍走。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開,手心裏冒出汗來,沾在方向盤上,滑溜溜令人心底起膩。拐過一個山嘴,觸眼盡是一片雪白。山裏的雪化得慢,山外已經融雪的時節,到了山裏,恍如另外一個世界。山上的樹全身素裹,偶爾能看到驚飛的山雞,撲楞著翅膀,把一樹好雪,驚得紛紛揚揚的飄落。


    這條路很遠沒有人煙,路在山中間穿行,恰如一條貫穿的直腸,傲決地沿著山邊延伸。


    坐在前排的李婦聯跟我一樣的緊張,雙手緊緊抓住車門把手,不時提醒著我減速,拐彎,慢行。


    人一緊張,錯事就接踵而至,在爬過一個小小的山坡後,放眼看去,底下是一條筆直的路。心就輕鬆了許多,剛鬆口氣,突然發現路邊竄出一個東西,心一急,腳刹手刹一起下去,聽到車頭傳來一陣哀鳴,緊接著車就像陀螺一樣的轉起圈來,隨即車就往路溝裏竄。


    李婦聯嚇得尖叫起來,呯的一聲巨響,車頭撞在一棵樹上,引擎蓋凸了起來,冒出一股白煙,熄了火。我慌忙解開安全帶,呼叫著李婦聯和毛平逃命。叫了半天,發現毛平已經滾落到座位底下,張著嘴喘著粗氣,卻是半點也無法動彈。


    再去看李婦聯,她已經拉開車門遠遠地跳開,穿著冬裙的腿邁不開大步,急得摟起裙子往前跑,沒料到一腳沒踩穩,摔個仰麵朝天。


    我顧不得笑,拉開後車門,一把拖下毛平,像拽條死狗一樣,也遠遠逃開去。


    車沒起火,也沒爆炸。水箱裏的水流光之後,白煙慢慢地消散了。剩下我們瑟瑟發抖的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作不得聲。


    “完了!”毛平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腰眼哀歎。


    “謝天謝地,菩薩保佑!”李婦聯雙手合十,閉著眼朝天亂拜。


    我冷靜下來,扔下他們兩個,一個人走到車邊。


    我們的車撞死了一頭野羊,這是一頭不到半歲的野羊,全身的毛長得濃密黑亮。它的眼張開著,嘴也張開著,似乎在呼應著媽媽的呼喚。


    我踢了它一腳,轉頭去看我的車。


    車頭把一棵碗口粗的樹攔腰折斷,引擎蓋掀了起來,水箱已經完全報廢。


    我鑽進車裏,試圖去點火,扭動鑰匙,車引擎沒半點反應。


    毛平和李婦聯跟了過來,緊張地看我打火,等到我垂頭喪氣從車裏鑽出來,絕望就漫上了他們的眼。


    天全黑了,雪在夜裏顯出它的純潔,借著天上隱隱約約的星辰,居然有一絲反光。


    “完了,回不去了。”毛平一屁股跌坐下去,剛一接觸到雪地,又驚得跳起來,哭喪著嗓子說:“這麽冷的天,不凍死也會餓死啊。真是饑寒交迫。”


    我沒搭理他,從身上掏出手機,給黃微微打電話求救。


    掏出手機一看,居然沒有信號,換了幾個方向,還是一點信號也沒有。一股驚恐頓時湧了上來,我們是陷入了絕地!


    “怎麽辦?怎麽辦?”毛平焦躁地問,急得團團打轉。


    “攔車吧。”我說,解下脖子上的棉圍巾,遞給凍得瑟瑟發抖的李婦聯。她推拒了一下,到底頂不住寒冷,把圍巾嚴嚴實實地圍在了脖子上。


    “到哪裏去攔車?這個時間,哪裏還有車。”毛平跺跺腳,把雙手湊到嘴邊,哈了一口熱氣,使勁搓搓。


    “也許會有的。”我安慰他,自己心裏也是一片茫然。


    “但願如此。”毛平痛苦地捶著腰說:“陳風啊,我懷疑我的腰傷了。要是今晚走不了,看來我會犧牲在這裏。”


    “你犧牲了就是烈士!”我打趣著他,想要緩和一下緊張沉悶哀傷的氣氛。


    “都別說了。我看啊,你們兩個還是趁早去找點幹柴來,我們燒一堆火,起碼不會凍死。”李婦聯像個指揮官一樣下達了命令。


    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誰料毛平回絕道:“黑燈瞎火的,你要我們去哪裏找幹柴?再說,下了這麽多天的雪了,還會有幹柴嗎?”


    我知道毛平不願意去,隻好自己下了馬路,去撿拾一些柴火。


    剛下到坎下,就聽到一陣汽車的轟鳴聲,接著就有兩束汽車燈光穿透夜空而來。


    我看到毛平張牙舞爪地站在路中間,使勁地揮舞著雙手。車刹了一路,在他麵前停住,接著就聽到一陣歇斯底裏的罵聲:“我日你娘,想死啊!”


    借著燈光,從駕駛室裏跳出一個大漢,手裏捏著扳手,過來就要揍人。


    接著就看到李婦聯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攔住了凶神惡煞的司機。


    一陣交涉,就傳來毛平的喊聲:“陳風,陳風,你快上來,我們搭這位大哥的車走。”


    我回應道:“你們先去吧,我得留下來守車。”


    毛平罵道:“你個狗日的,不要命了嗎?快來,車丟在這裏,還怕丟了?明日叫個拖車來就是啦。”


    我拒絕了,說:“你們回去吧,我還是留著這裏守著好。”


    毛平衝著黑暗大聲說:“你不走我走,留在這裏等死啊。”


    接著就聽到一陣轟鳴聲,汽車揚長而去。


    我吐了口氣,他們兩個走了,我的心稍微安靜了一些。不是我不想走,這是小姨給我的車,我不能隨便將它扔在這塊沒人煙的地方。


    摸摸索索找到一抱柴火,我爬上馬路,看到車邊站著一個人影,嚇了一跳,喝道:“誰?”


    “是我!”李婦聯跑過來,從我手裏接過柴火,一聲不響往車邊走。


    “你怎麽沒走?”我驚訝地問,呆在當場。


    “你一個人在這裏,能放心嗎?”她扔給我一句話,將柴火放下,拍拍手說:“毛鎮長腰傷了,得回去治,不能耽擱。我反正沒事,就留下來陪你。”


    “我一個讓人在沒事啊。”我說,心裏湧起來一股溫暖。在這樣黑燈瞎火的世界裏,能有一個生命陪著自己,是最大的幸福!


    “毛鎮長把大衣留下來了,還留給你兩包煙,一瓶酒。”李婦聯淡淡對說:“他一回去就會找人來救我們,放心吧。”


    我哦了一聲,對毛平一個人跑了的憤怒頓時化為烏有。


    “去拿點汽油來引火。”李婦聯吩咐著我,她勾下腰,把柴火折成小段,準備在車邊燃氣一堆火。


    火生了起來,旺旺地映照著周圍。人的周身頓時暖和了許多。


    李婦聯說:“黃花伢子,你還得去找些柴火來,這點柴火,燒不到一個小時。”


    我從車裏找出手電,順手拿了一根鐵釺,沿著路去尋找柴火。


    腳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響,一根幹枯的樹枝引起了我的注意,扒開雪,底下是一堆幹枯的木頭。


    這是山民在秋天的時候砍下來的樹,等到來年的秋天拿去燒木炭。


    “天不絕我!”我大笑,抱起幾根木頭,歡快地朝車邊跑。


    李婦聯已經掃出了一塊空地,從車裏把座位墊子拿出來,鋪在火堆邊。她正拿著一把小刀,在宰割著野羊大腿。


    “你幹嘛?”我大驚。


    “你不想餓死就算了。”李婦聯頭也沒抬,從野羊腿上割下來一大塊的肉,放在眼前細細的欣賞,讚歎道:“真是好東西啊。”


    火堆裏加了幾根大木頭,火勢就旺了許多,火光把周圍的一切都映照得亮堂無比。


    “要你陪我在這裏,真不好意思。”我歉意地說,看著李婦聯靈巧地將肉掛在一根樹枝上,放到火上慢慢地烤。


    “誰叫你是黃花伢子呀。”李婦聯吃吃地笑:“要是毛鎮長,我才不願意留在這裏呢。”


    她的話讓我的臉紅了一下,在黑暗的夜裏她沒看到我的尷尬。


    “說真的,你這個人啊,雖然說是從市裏出來的,身上倒沒有半點臭架子。”李婦聯認真地說:“你不知道,有些人,仗著自己是市裏的,就好像比我們高一等一樣,顯擺臭架子。”


    “有什麽值得顯擺的啊!”我說:“都是人,誰的祖宗不都是農民?祖先都在一個鍋裏攏過勺,脫了褲子都一樣。”


    李婦聯就吃吃地笑,掩著嘴說:“脫了褲子還是不一樣的哦。”


    我被她一調笑,頓時不敢出聲,隻好陪著她嘿嘿的笑。


    “今天你屋裏的美女,是你女朋友?”她問我,翻轉著野羊肉。野羊肉已經冒出了油,滴在幹柴上,滋滋的響。


    “是的,她姓黃,叫黃微微,市婦聯的。”我說,突然想起她是春山縣婦聯的幹部,於是笑著說:“你們一家人,不認識?”


    “我怎麽會認識?人家是市裏的幹部,我是小縣城的,哪裏能認識。”李婦聯臉上籠上來一層不快。


    我趕緊調轉槍口問:“嫂子,他們都叫你李婦聯,你的真名叫什麽呢?”


    李婦聯愕然了一下,破口罵道:“誰叫的?這些亂給別人起外號的人,都不得好死。”轉頭瞪著我說:“你不許這樣叫。”


    “可我真不知道嫂子叫什麽呀。”我委屈地說,心底冒上來一股惡作劇的心態。這麽靜謐的夜裏,逗著一個漂亮的女人開心,不失是一件苦中作樂的事情。


    “你就叫嫂子不行啊?”她歪著頭看著我,看了半響,發現我的眼光迎著她而上,頓時羞澀起來,勾下頭,低聲說:“我的名字其實叫李蓮。”


    我笑道:“難怪他們這樣叫你。一來你在婦聯工作,二來你的名字裏有個‘蓮’字啊。”


    “此‘蓮’非彼‘聯’,好麽?”她的臉上罩上來一層紅暈,在火光的映照下,嬌豔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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