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平在外麵不急不緩地敲門,間或叫我幾聲,不依不饒不肯離去。


    我終究沒忍住,爬起來開了門,沒好氣地衝他道:“毛鎮長,你的耐心不錯哇。” 


    毛平絲毫不介意我的不友善,扒開我徑直進房,一屁股坐在床上,伸出一隻手朝我招招說:“來根煙嘛。”


    我哭笑不得,從床頭櫃上摸出一支煙,遠遠的朝他丟過去。煙跌落在床上,滾落到地上,又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入到椅子底下,不動了。


    “再來一支!”他看了一眼椅子底下的煙,揚起頭衝我笑:“不舍得?”


    “撿起來還可以抽嘛。”我說,走到椅子邊,彎腰下去拾起來,遞給他。 


    毛平拒絕接,盯著我冷笑著說:“陳鎮長,是你小氣還是我小氣?一根破煙,都掉到地上了,還撿起來抽?要抽你抽,我不抽。” 


    “你奶奶的,叫花子還嫌飯餿啊。”我笑道,把煙扔進垃圾桶裏,轉身說:“跑那麽遠的路,你還有閑心串門,精力旺盛呀!毛鎮長,你的這種精神隻有一類人可與你相比。” 


    毛平哦了一聲,問道:“什麽人?” 


    我忍住笑,認真地說:“鄉裏的老娘們。”


    他怔了一下,起身要來打我。我避開他,轉到另外一張床上,仰麵朝天躺下來。 


    “你以為我真沒事?”毛平自己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顧自點上,並不看我。 


    “毛大鎮長有何貴幹呢?”我麵無表情,心裏波瀾不驚。


    “你知道郭偉為什麽可以住縣委領導樓麽?”毛平不動聲色地說,眼睛看著窗外。 


    我心裏的疑問被他勾起來,又不好直接開口追問下去,隻好漫不經心地說:“管我屁事。” 


    “真不想知道?”毛平被我冷淡激得有些毛躁了,轉過身來盯著我。 


    “不想知道。”我不看他。 


    “你就裝吧!”毛平憤憤地罵道:“不裝你會死?”


    “你會死!”我回敬過去一句給他,背轉身子,扔給他一個背脊。 


    “我不會死。我活得好好的,老天爺也知道我這個人,想法不多。我是個好人,好人就應該命長,曉得啵。”毛平嘻嘻笑起來,神秘地問我:“你猜我怎麽知道了這個信息?” 


    “沒興趣!”我還是冷冷的回答他。


    “算你狠!”毛平坐下來,拍了拍我的屁股,嚷道:“起來說話!你這什麽態度嘛?過門是客,我來你房間就是客!客人坐著你躺著,不禮貌!”


    我笑道:“你也可以躺下來啊。”


    “滾你的吧!老子沒興趣跟一個男人躺一張床。”毛平又抽出一支煙,遞給我說:“起來說話!不想知道算了。算我自作多情,媽的。”


    我隻好坐起來,從他手裏接過煙,點上,漫不經心地說:“你願意說,我當然願意聽。”


    毛平就笑了,一副孩子天真的樣子。 “我跟你說,這消息早幾天前就透露出來了。媽的,年輕就是資本,老子要是年輕,也要打破腦殼去做領導的乘龍快婿。多省事,一下少奮鬥幾十年。”毛平似乎是自言自語。


    他的話一出口,我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郭偉果真如我想的那樣!他回衡嶽市,就是衝著陳萌而來。 


    “就憑你?長得尖嘴猴腮的樣子,那個女孩子會看上你?”我冷笑著說,心裏一陣難受。


    “我怎麽啦?有胳膊有腿的,有鼻子有眼的,能差哪裏去?”毛平忿忿不平地嚷。


    “沒錯啊,你是有鼻子有眼。人家的鼻子像瓊瑤,你的鼻子像山洞,能比嗎?”我譏諷著他,卻沒有任何惡意。


    毛平是個實在的人,做了一輩子的鄉幹部,經曆與我有些相似,隻是他是工農兵大學生,我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


    “說到底,不也是個鼻子?”毛平心灰意冷地歎道:“陳鎮長你長得多帥氣,男人都喜歡,別說女人了。可惜老子不能回到娘肚子去了。” 


    “身體發膚,授之父母。認命吧!”我笑,對他的恭維心安理得地接受。


    “郭偉這個人,不好打交道。”毛平總結式地說:“他做了副縣長,怕是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 


    “是嗎?哪裏不好了?”我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


    “陳風,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喜歡裝。裝什麽呢?裝逼遭雷劈!別怪我沒提醒你!”毛平喋喋不休地笑罵我:“還是一句老話,不裝你會死嗎?”


    我大笑起來,這樣說話的人,都是真性情的人。真性情人心裏藏不住話。總把自己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聽說郭偉這次勾搭上了市委陳書記的女兒,在報社做記者的。”毛平馬上辯白著說:“我是聽鄧鎮長說的。他非常清楚。”


    我照舊哦了一聲,心裏有些不爽。他用了“勾搭”一詞,好像陳萌像水性楊花的妓女一樣,男人隨便就能摟上手的感覺。


    “鄧鎮長怎麽知道這些事?”我好奇地問。“你還不知道?本來副縣長的唯一人選是鄧涵宇,聽說市裏也同意了,中部省也有人打了招呼。但這事沒成,據說還是陳書記的一句話,說他家不能一門兩縣長。即使能力超眾,也不能在衡嶽市一個地區。我就想啊,隻要人有能力,一門三縣長又如何?你不覺得陳書記的這個理由很牽強麽?”毛平似乎在為鄧涵宇叫屈。


    我知道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很好,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鐵杆牌友。


    “我也覺得是。”我附和著他。“當然,鄧鎮長是自己不願意了,說要推舉你上來。說你來做春山縣的副縣長,會比他做得更好。”毛平冷不丁地拋出這樣一句話,讓我一時有些懵了。


    “毛鎮長,話不可亂說。”我塞給他一支煙。屋子裏煙霧騰騰,熏得人的眼睛有些睜不開,澀澀的難受。


    他接過煙,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把窗戶打開一條縫,一股冷風從縫隙裏擠進來,屋裏頓時一片清涼。


    “來之前我們一些幹部商量了,這次開三級幹部大會,我們要弄點事出來。”毛平回轉身,似乎有些顧慮。


    “你們想弄什麽事?”我緊張起來。我就像是蒙在鼓裏的一隻青蛙,但我畢竟是春山縣的鄉鎮幹部之一,要真弄出個大動靜來,即便我什麽也不知道,也會脫不了幹係。何況毛平特地跑我房裏說這些話,自然與我會有關係。


    “我們要聯名上書!”他的神情嚴肅而凝重。


    “上什麽書?”我緊張得快喘不過氣來。


    “聯名舉薦你來任春山縣副縣長。”毛平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我看。我的頭轟地一響,仿佛天突然暗淡下來。


    “這是鄧鎮長的主意吧?”我冷冷地問。


    “確實是。”毛平滿心歡喜地笑,說:“鄧鎮長說,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我佩服他呀。”


    “狗屁主意!”我一把撕碎紙張,罵道:“鄧涵宇這人惡毒呢!”


    毛平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眼睛盯著我手裏的碎紙,嘴裏抽著噝噝冷氣。仿佛牙痛一般地苦笑著說:“這些簽名,可是花了我好多功夫的。”


    我拍著毛平的肩膀說:“毛鎮長,兄弟,你要是幫我,就趕緊停手,不要再胡搞了。你不想想,這次三級幹部大會是關於經濟改革的大事,你們弄出這麽一出,是政治事件。到時候誰也跑不掉。現在不是文革時期了!” 


    毛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拍了一下腦袋說:“哎呀,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呢?媽的,差點被鄧涵宇害死了。難怪狗日的不簽名!”


    我笑道:“毛鎮長啊毛鎮長,你一個老幹部了,怎麽還會被人當槍使呢?你是打了一世的鳥,沒想到會被鳥啄瞎一隻眼吧。” 


    “確實是。”毛平訕訕地笑。


    “鄧鎮長這人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我說,點破了聯名舉薦的玄機。


    “信也被你撕了,名也聯不成了。此事荒唐透頂!”毛平攤攤雙手,起身要走。


    “你來找我,鄧涵宇不知道吧?”我問。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班,什麽事都向他匯報。老子本來想討杯酒喝,沒想到被你澆了一盆冷水。”毛平歎口氣道:“不過,你這盆水澆得及時。要是不知輕重把信送上去了,奶奶的,還不知道怎麽死呢。” 


    “你現在也不要告訴他,知道麽?”我叮囑著他。枕頭底下的手機顫了起來,掏出來一看,是李婦聯打來的,開口就是嬌滴滴的聲音:“黃花伢子,去市裏也不叫上姐一聲啊。” 


    我看看毛平,沒有說話。毛平知趣地退了出去,等到他把門一關,我立即調笑著道:“怎麽,想吃黃花菜?” 


    “老娘確實想吃啊。” 


    “想吃就來吃呀。”我曖昧地笑,故意逗著她,伸手拍了一下胯間。


    “老娘就在你們住的樓下。”她嬉笑著說:“不信,你打開窗戶看一下啊。” 我像觸了電一樣從床上一蹦而起,衝到窗邊往下看,果然看到李婦聯花枝招展地站在酒店門口的大坪裏,風吹起她脖子上的絲巾,像一麵飄揚的彩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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